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终于让罗青的眼神从吧台桌子上挪开来，他几乎忘记了时间，为什么要盯着桌子？这毫无意义。这是“回到”地球的第一年，他在某座被热带植物和变异动物占领了一半的南方城市里找到的，他觉得很适合拿来当吧台的桌子。在古街内战当中，皇帝用“密特拉之眼”击落启示录酒吧的时候，酒柜破损了，但这面桌子却安然无恙。
可是为什么呢？那时候自己还没有多少酒，为什么就要一张酒吧吧台？开间酒吧本来也只是个玩笑，现在却真的有点样子，尽管来这里的顾客都不是为了喝酒。
从桌子上忘过去，是酒吧的大厅，他甚至安装了一套音响和灯光系统，还有一个不大的舞池，但很显然，没有人来这里跳舞唱歌，唯一长期来这里的人是叶清泽，但她也只会缩在角落的桌子上看书。桌椅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可活动的凳子没有几把，其实坐着远没有在床上躺着舒服，但叶清泽还是要来，就像现在一样，她在那里坐着，沉迷于自己的书本，沉迷于另一个世界，一个罗青自己都不了解的旧时代。
她是研究地球近代史的，罗青不知道现在邦联对“近代”的定义和他那时候有什么区别，但应该都不是自己熟悉的领域，毕竟地球已经没有“当代”了。自己刚才是不是想喝酒来着？他看着手边的空酒杯，还是说自己已经喝过了？
“你到底要去哪？”
罗青的第一反应是幻听，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他扫了一眼角落，才发现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她把眼睛从电子书阅读器上挪开了，终于……可是为什么？她已经好几个月不怎么跟自己说话了，她一直没有原谅自己对乔菲做的事情，为什么她不原谅自己呢？
他把那杯酒喝下去。因为她知道真相。
“j城。”罗青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看一眼有没有可能进去，我估计不可能有，我死了心就回去了。”
“你的酒吧，你说了算。”叶清泽重新低下头。
不要……罗青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她的眼神重新拉起来，他受够了。杨凯的话越来越少，叶清泽也对自己保持缄默，他需要一个人可以说说话，他甚至希望韦克能多待会儿，这样不行，他受够了。
他轻轻敲着杯沿，两下，三下，“你在读什么？”
“《末日前三十年史》，第三版，末日史的权威之作，就是有点老。”
愚蠢的问题。六下，七下，“我记得你不是一直研究近代史的吗？”
“是，我最近更改了我的选题。”
十下……没有第十一下，“为什么你会对末日史这么感兴趣？”
“我本来就对古代史没那么大的兴趣。”叶清泽深吸一口气，把后背靠在椅背上，放下电子书阅读器，“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推着走的人。”
没错，你会跟随别人去爱，去活，去死……罗青现在几乎都快忘了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叶清泽的时候她是一个多么缺乏生存目的的人。他救了她的命，却没有拯救她，他谁都拯救不了，叶清泽也不需要自己去拯救。
“所以呢？”
“我研究古代史的东西，本来也只是跟着某个人走而已。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的师姐。”
“没有。”罗青脑海中突然窜出无数念头，“你以前说过你这次来地球是来找人的，你说她做田野考察的时候失踪了，是这个人吗？”
“她是在古街考察的时候失踪的。”叶清泽的语气风轻云淡，但却像雷电一样打在罗青的耳膜上，“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她。”
罗青沉默了很久，空洞的眼神最后重新放在桌子上，“抱歉我不该问的。”
“你本来没想到我会说吧。”就算没有抬头看，罗青也能猜到叶清泽正在盯着自己，“你是不是都没有猜到我会跟你说话。”
罗青不喜欢别人看穿自己，“那你为什么要说呢？”
这次，叶清泽却保持了沉默，当罗青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叶清泽已经重新在读书了，仿佛刚才和自己说话的是另一个人。他想发怒，但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
他只能重新看着那张桌子，似乎想在那张桌子上看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酒吧抵达j城附近的上空的时候，罗青打开了酒吧的门，坐在酒吧门外的阶梯上，阶梯是酒吧的一部分，用来为酒吧的主体架构和底部的发动机与动力源做一个过渡，他很少坐在这里，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这是整个酒吧最好的地方。
远处的j城仍然处在空间洪流当中，斑斓的色彩一直延伸到高空，罗青原本以为这种空间扭曲可能会不断扩大并直升天际，但其实它被局限在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罗青控制着酒吧飞高，感受着空气不断打在自己的脸上，从自己的鼻尖两旁分开去，像有人在给他挠痒痒。
他原本担心太高会影响自己的呼吸，但j城的空间洪流并没有太高，但即便如此，罗青还是不敢飞到j城的正上方，尽管他很想看看那是什么样的景色，但在空间洪流的正上方会对自己和酒吧造成什么影响没有人能够知道。
他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在高空中看起来，那光柱就像一座高塔，他想起了五方大山的蜃楼，想起了在故事里被烧掉的伽蓝。如果这道光柱一直存在下去，一百年之后，恐怕也会有人把它当成神迹来崇拜。
光柱里闪耀着无数的建筑、车辆、街道、招牌，看着那些东西，罗青似乎找到了一点过去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我想来这里看光柱的原因……他突然意识到了。然后他突然意兴阑珊。
没什么意义，罗青站了起来，风吹着他的衣摆，什么意义都没有，就像自己看桌子、敲杯沿一样毫无意义。
走回酒吧里面之后，罗青设置了一个自动驾驶的程序，然后就钻进自己的屋子睡了一觉。他似乎做了很多梦，但醒来后又一个都没记住。没记住都对了，无非是以前那些事，或者是一些自己都搞不懂的奇怪画面，白色的光，白色的太阳什么的。
从东部赶回西部要花上好几天，如果加速的话倒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赶过去，但酒吧的飞行速度本来就没法快，加速之后酒吧内的乘客的生理反应也会很剧烈，毕竟罗青设计这座酒吧的时候没想把它当成高速战机，所以他还是只能慢吞吞地飞。回去的路很煎熬——和来的时候一样煎熬。
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罗青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现在已经抵达了西部的边缘，进入了沙漠地带。这几天他总是去台阶上看风景，但今晚却没有了兴致。他随手翻开一本诗集，那是岑岳临走的时候送给他的，属于岑岳的珍藏之一，旧地球上的纸质书就算是罗青那个年代也没有买过很多，拿在手上还有一丝不熟悉感。艾略特的《荒原》，他看了一眼封面，是英文版的，这种书他在末日前恐怕翻都不会翻开，但现在却觉得异常珍贵。
还没读几行，就传来了敲门声。罗青抬起头，“请进。”
门开了，竟然是叶清泽，她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罗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在读书。但紧接着叶清泽的话却让罗青愣住了，“你知道‘诸神之桥’为什么会崩塌吗？”
再一次，罗青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这个名字为什么会被叶清泽问出来……他沉吟半晌，只好道：“你怎么知道‘诸神之桥’的？”
“书上有写，除了各殖民地保存的史料之外，通过采访时光移民及其后代也能知道这个东西，我们现在只能知道它是地球事务总局投资建设以用来稳定太阳结构的，很显然它崩塌了，因为现在的太阳已经没有这些人工的外部架构。”叶清泽合上手中的书，“时光移民当中，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接近当年的真相。所以……‘诸神之桥’到底是什么？”
该告诉她吗？罗青觉得自己似乎被注射了麻药，舌头的反应速度变得很慢，不，不仅是舌头，一切都变慢了。但他还是开口了，也许是为了回应叶清泽难得的求助，也许仅仅是想和人说说话，“在我那个时代，几乎每个地球人都知道‘诸神之桥’，水星人更清楚，因为诸神之桥就是水星矿业公司在‘太阳矿井’的基础上修建的。”
“‘太阳矿井’？水星矿业公司？”叶清泽皱起眉头，露出疑问的目光。
“太阳矿井是一个巨大的戴森球系统，地球太空理事会花了一百年的时间制造的，是人类对恒星的一场远征。”罗青叹了口气，“地球太空理事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倒台的，越接近后期，它就越像一个帝国，而非单纯的联合国下设的普通机构，它用外太空开发和建设紧紧套牢了地球上每一个国家，石油时代终结之后，所有人类都被迫相信，只有控制了太阳，人类才不会灭绝。”
“看来我该再参考下地球现代史的内容了。”叶清泽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苦笑一声，“然后呢？”
“太阳矿井甚至没有完全建成，建设它的资源大得掏干了整个地球，但人类还是征服了恒星，矿井建设完成度达到六成的时候，建设矿井的人力马上在地球太空理事会的指挥下组成水星矿业公司，开采太阳能源，随后轰轰烈烈的大殖民时代开始了，虽然各个殖民地的历史几乎和太阳矿井一样长久，但从太阳矿井真正投入使用之后，地球人才真正开始涌入地外殖民地。”罗青把手中的《荒原》放在床头，“接着……人类发现了太阳危机，再加上太空理事会对能源分配不均和对地球人持续性压榨的愤怒，针对太空理事会的叛乱开始了，并在胜利之后由各国共同组建了权力较为分散的地球事务总局，地球也从此丢失了对各大殖民地的完全控制，地球事务总局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太阳危机，它尽全力控制住水星矿业公司，开始改造太阳矿井，想利用这个巨大的戴森球系统稳定太阳结构，并将其命名为‘诸神之桥’。但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不完美的，太阳的辐射冲击根本无法通过‘诸神之桥’完全化解，所以人类才又设计了那么多其他的计划，投资最大的就是我父亲负责的……‘伊甸’计划。”
真的要说吗？真的吗？叶清泽现在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她渴望知识更甚于渴望我……我在想什么……罗青捂着自己的额头深吸一口气。
“等会儿。”罗青猛地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现在太阳周围已经没有‘诸神之桥’的残骸——”
酒吧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让叶清泽直接跪倒在地，而罗青也从床上被震了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看向四周……这里还是他的房间，当然了……但是地板在颤动，周围的一切杂物都在乱飞，包括那本《荒原》，不可能啊……他连忙调取酒吧的航行记录，但是却什么都看不到。
是的，他用纳米机械调取操作系统，却什么都看不到。
“罗青，怎么回事？”叶清泽惊恐地看着自己，她看到了什么？她只能看到一张同样惊恐的脸。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纳米机械……”罗青想站起来，却根本抬不起身子，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这座飞在空中的酒吧和自己的纳米机械一起失去了能量。
这代表它正在从高空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