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效忠，听起来多么老土的词语。它只是一个词而已，罗青提醒自己，仅仅是一个经常会出现在历史教科书里的词。

天为什么还没有亮？如果天亮了，就不需要那个发光的奇怪影子来照明了，那个影子还是个女人的模样，两个影子看上去都是人形，一个无比真实却仍能一眼看出是虚幻，另一个空有人的形状却一点都不像人。这让罗青感到恐慌，他无法确定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比夜还要让自己困惑。但最恐怖的不是他们本身，而是他们现在跪在自己的面前要求向自己宣誓效忠。

“这是……怎么回事？”杨凯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警惕。

“什么战争？”罗青没有理会杨凯，现在他也没有精力理会他，“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战争，主人……”那个叫“影”的生物咕哝道，“只要……阳光还在……就……不会停止的战争……我们……是你最后也是最大的助力……沉眠了两百年……终于找到您了……”

“抱歉，主人，影不是一个擅长言语的人。”霓虹笑道，听她说影是一个“人”真是罗青经历过的最奇怪的事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将有问必答，我不知道主人您了解多少，但是我们的指令都是您父亲录入的，请您相信我们。”

罗青的身体微微一震……父亲？

又是他……罗青猛地低下头，调整自己的呼吸，却觉得自己手足无措，旁边杨凯已经在用非常炽热的眼神在看着自己，充满了警惕，他到底在看什么？他到底在警惕什么？罗青差一点就要出口直接问他，但他别过了眼，看着不远处的那张已经损坏的吧台桌，它没有躲过这一次，自己也一样。

“我……从来没想到还能在两百年之后听到有关我父亲的事情……”罗青深吸一口气，但还是不想看着霓虹和夜，“他创造了你们？”

“夜是‘熙雍计划’的产物。”霓虹轻声道，“一个和‘伊甸’同期推进的计划，具体的情况我们也无法知晓，而与‘熙雍计划’配套的还有另一个计划，为了掩盖这个计划的存在，名义上，‘熙雍’计划是另外那个计划的子系统，这样可以尽可能抹消掉它的存在。”

“林峰……”罗青喃喃道，是的，林峰，他最可靠了，也最值得信赖，他和罗家的关系也一直很好，父亲对他也有一定的师生之谊，让他来打掩护再好不过了，也就是说，这个“熙雍”计划就是自己在绿城（已经被岑岳改名为“彩牛”）地下实验室的电脑里找到的那个神秘计划，“也是我父亲主导的吗？”

“没错。”

“我哥哥，还有……”罗青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还有楚欣研究员，有没有参与这件事？”

罗青能够感觉到杨凯再度看了自己一眼。

“没有，主人，只有您父亲一个。”

这不对劲……罗青皱起眉头。父亲没有任何避开哥哥和阿楚的理由，推进“伊甸”计划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支撑起了整个计划，以至于自己只能添加点缀而已，他们的合作是那么紧密，虽然被人诟病有“学阀”之风，但总算也是合作无间且贡献卓著。如果父亲还有推进一个配套计划，那没有必要不召唤他最得意的两个助手。

只有一个可能，这个计划不仅和伊甸计划无关，甚至还对它有害……所以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为什么会出现“黑神”，为什么“黑神”能够克制纳米机械……可是这些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设置成这个“影”的主人？

“这个‘熙雍’计划……具体是怎么样的？”

“一切都来自于一种火星的神秘生物，在地球太空理事会的时代就已经被发现，但一直被严密封锁，地球事务总局建立之后，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将其人工复制出来。”霓虹站起身来，她身旁的影也站起来，形状再度混沌，“这种异星生物有着很多人类无法理解的能力，比如可以吸收并改造许多生命的形式，重组某个物种的dna，甚至可以将无机物活性化，把没有生命的东西改造成新的生命，我自己就是影用自己的能力制造出来的。除此之外，您父亲还在计划中多附加了一种能力，那就是可以瘫痪一切电路，特别针对纳米机械的微型引力波回路，更是有非常明显的克制效果。”

“我明白。”罗青点点头，“我父亲制造你们的用意是？”

“对抗敌人，打赢这场战争。”

“但是我看不到有哪里在打仗。”

“您看得到，主人，就在天空，就在地面，在一切没有遮蔽的地方。只要您仰望天空，战斗就会开始。”

罗青摇摇头，这里面没有一句他能听懂的话，“说清楚点。”

“您父亲的‘伊甸’计划最后产生的‘银空’摧毁了地球，但是它并没有消失，主人。”

什么？罗青猛地睁大了眼睛，银空……她是说银空？他正要继续问个仔细，却发现身旁杨凯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刚刚霓虹说的事情，杨凯是不知情的。

而面前的影也突然发出一阵咕哝声，霓虹面露难色，忙道：“天要亮了，主人，影无法在天亮的时候行动，我们必须回到我们自己的基地，请您在此等待我们，晚上的时候我们会再来找您。这次不小心弄坏了您的房子，弄伤了您的同伴，我感到很抱歉，但请放心，影已经做了应急处理，您的朋友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要走了。”

说完，霓虹和影对着罗青鞠了一躬，随后罗青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闪过，所有的光都离开了这个大厅，罗青呆呆地望着前方，他还想问很多事，但他们却一点机会都没留给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灯光亮起，照亮了地上的叶清泽，那是杨凯的手电。

“你从没说过。”

杨凯的声音比罗青以往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阴冷。罗青连忙回头看着他，“我没必要说的。”

“那是你的家族，你的父亲，你也参与其中，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杨凯冷笑着道，天边似乎越来越亮了，罗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去关心大厅外面的天，“纳米机械，只是你拿来谋私的借口而已，对吧，告诉我，你有没有用纳米机械控制过别人，操弄过人心？说实话。”

罗青本来想说没有的，但话到唇边却卡住了，乔菲的脸不断闪现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有……”

杨凯默默地看着自己，看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丝笑容，朝着屋顶吐出一口气，“我还一直以为我冤枉了你。”

“杨凯……”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有道理的，你的中立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尽力不让别人受到伤害，这很值得敬佩，我们的志向或许不同，但都是为了消灭那些操弄人心的暴君，为了把所有人解救出来。”杨凯还是笑着，他很久都没有笑过了，“结果，末日是你们家搞出来的，你还在两百年后的废土上伪装自己是一个救世主，你让我恶心，罗青。”

罗青无言以对，但他又很想说些什么，当他准备走上前半步好好解释的时候，杨凯却突然颓唐地道：“太容易了……”

“什么？”罗青愣了一下，没有搞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太容易了……你的伪装太容易被识破了。”杨凯脸上的笑容现在看上去就像是在哭，“这样不行，罗青……你不行……如果你以前真的打算做些什么的话，那你彻底失败了。”

“为什么？”罗青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说自己的心声，其实很多时候他是没有办法才“做些什么”的，他没的选，如果不做，他只会看到更多的死亡和破败。

“你骗人的手段不够高，你连我都骗不了。”杨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冷笑了一声，“我在这个酒吧里待的时间也够长了。”

罗青觉得太短，但是他说不出口。

“我去照顾叶清泽，你在这里等你的将军吧。”杨凯冷笑道，“我会让大熊派一架小型飞机来接我，我带叶清泽去机械镇。”

“我……”罗青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现在浮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我的能力恢复了，现在就可以给她疗伤——”

“在知道了这些之后……”杨凯猛地打断了他，“你觉得我还会让她再接受你的治疗吗？我在这个酒吧里住着的时候，最恐惧的事情就是哪天早上起来，我已经被你控制了思想，而我还懵然不觉，甚至现在也一样，我说的话有多少是我自己的意志？还是说一直都在你的操弄之下？”

罗青觉得心口一阵疼痛，可能是幻觉，他从不相信“急火攻心”的说法，但那里真的有痛感，“我从没对你和清泽下手。”

“就算我现在信了你。”杨凯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谁又能确保明天的你不会这么做呢？”

罗青惊恐地发现，他竟然真的给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杨凯的这句话。

看着杨凯离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和杨凯的关系已经像那张桌子一样，永远都不可能再复原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一天，仅仅因为他是个纳米机械寄生体，他就应该被怀疑，被指控？仅仅因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可是他真的没有做过，父亲、哥哥、阿楚做的那一切，自己全都不知情……可是现在说这话，又有谁能信呢？

罗青稍微清理了一下大厅，但没有修复破损的门和墙壁，然后他坐在了那张断裂成两半的吧台桌子上，默默地看太阳升起来，太阳……这和太阳有什么关系？这和天空又有什么关系？罗青不懂。

看了很久之后，他走到酒吧内部保护最严密的一个房间里，那里保存着他收集来的就地球科技产品，他走过那些回忆，走到一个最深的墙角，那里有一个保存在暗格里的银色盒子。

他低头凝视着那个小盒子，然后把它放回暗格，他只想确认他还拥有这件东西。

然后，他继续坐在那张破桌子上，看着外面的天空。

夜晚降临的时候，影和霓虹如约而至，自己的纳米机械马上失灵，但是杨凯和叶清泽却已经不在了。他看着在自己面前慢慢凝聚成型的影，沉声道：“今晚你们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影觉得用另一种办法可以更快向您解释，像昨晚那样用语言告知实在效率太低了。”霓虹笑着道。

“还有什么办法？”罗青疑惑地问道。

突然，影的身型变得无比高大，比原本高出三五倍，像一座小山一样压下来，罗青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好下意识地调用纳米机械反击，可是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没有操控纳米机械的能力了。

那团黑影重重地压了下来，全是沉重的黏液，它压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四肢上，向皮肤内部渗进去，向着他的鼻孔、耳孔里灌进去。

“只要和您合二为一，您想知道的就都能知道了。”

霓虹的声音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平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