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从门外进入启示录酒吧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刚刚从门外的机械镇回来，机械镇已经乱成一团，今天本来是赶集的日子，但是以往繁荣富庶的机械镇大市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机械镇的领袖，西部沙漠大部份城邦的联盟共主大熊已经集结了大量军队，但是他既不知道自己该拿这些军队怎么办，也不知道这些军队是否忠于自己。

当一个领袖很难，大熊显然不适合。作为参与过机械镇内战的人，杨凯很清楚这一点。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自己的军事指挥和罗青的能力辅助，机械镇的“自然人”（杨凯现在觉得这个称呼异常讽刺）根本就没有机会赢得内战。

酒吧的大厅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这里的舞池、灯光和音响仿佛从来都没有开启过一般，冷冷清清地摆在那里。杨凯不知道罗青为什么会安装这些东西，他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军队里的时候，杨凯也很爱静，但杨墨不一样，每次有军队联谊活动，杨墨总是会出风头，在这方面，他似乎还是一个孩子。也只有看着他在舞池里耀武扬威的时候，杨凯才觉得这个平日里心机深沉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弟弟。

而叶清泽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这里读书，只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杨凯才会产生短暂的迟钝。他走向叶清泽的桌子，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顺势走向吧台。

“你回来了？”叶清泽放下书，抬头看着自己，“我听见外面很吵，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事。”

杨凯微微一笑，“我现在已经是邦联公派到机械镇的公务员了，等同于外交大使，他们不可能对我怎么样。”在杨怀本的推荐下，自己这个没有战舰的副舰长得到了这份职务，他始终觉得很可笑，但邦联养的军人总不能吃空饷。“尼禄”号还藏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甚至有可能隐藏在地球轨道上，也不知道杨怀本的地球舰队怎么巡逻的。

“会打起来吗？”杨凯突然听到了叶清泽有点颤抖的声音。

杨凯缓缓在吧台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半个月前那场灾难性的事故后，罗青重建了启示录酒吧，重新搜集来了很多新的酒，但完成这一切之后，他就投入了一份新的工作，他对此缄口不言，甚至没开着酒吧一起去，也没有介入机械镇看上去一触即发的内战。他似乎在躲着自己和叶清泽，虽然并不意外，但杨凯还是觉得失望。作为一个拥有“能力”的人，罗青太软弱，也太无能了。

“我不好说。”杨凯看着叶清泽，谨慎地道，“如果大熊率领部队加入暴龙，那他就会权威尽失，机械镇领袖的位置等同于被暴龙篡夺了。如果他率军和暴龙交战，虽然可以得到赛博人的支援，但是暴龙就可以给他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同样会付之流水，手下的组长们也不会信服他。大熊面对的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我会怎么解这个局呢？杨凯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是我，我不可能容忍暴龙这种巨大的威胁持续存在，暴龙的思想很极端，比白狼还要极端，但这种极端比大熊的无为更能塑造凝聚力。他欣赏暴龙的尝试，他至少努力过了。

虽然很幼稚。杨凯轻轻地咽下喉咙中的酒。

“罗青……没跟你在一起吗？”

杨凯忍不住看向她，她为什么总是会想起那个人呢？也是，她不知道那个人做了些什么，或者……“可能”做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危险，有多让人失望。他的无能毁了一切，他甚至是造成机械镇今日惨状的罪魁之一……只是当时自己被他蒙骗，竟然觉得他这种行为有可能是对的。

“他没跟你说他做什么了吗？”杨凯淡淡地问道，他知道罗青去哪儿了，但他不能表现得自己知道。

叶清泽默然了很久，最后什么都没说。

晚上，在杨凯自己的房间里躺着，但一直没有睡着。进入深夜之后，一直闭着眼睛的杨凯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机械镇的星星灯火，那些灯火离自己好远，但看起来很微弱，里面的声音也似乎很清晰，仿佛可以听到大熊现在和白狼、三梅等人紧张地商量对策的声音，虽然自己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现在忠于大熊的组长已经不多了，尽管他仍然能够征调两三千战士，和暴龙带去围攻测量者的军队数量大致相当，好几个大组长仍然是他自己的亲信，但是战斗力和士气比另一边要低。

“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败的。没有罗青的介入，大熊软弱的统治注定会被推翻。”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突然道，杨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闪闪发光的手臂，那是杨墨，他提醒自己，他老是会忘记。

“你觉得他支撑不了太久？”

“罗青能够弭平内战，但是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战争迟早会再度发生，五年前我就猜到了。”杨墨已经陪伴了自己五年，但杨凯却仿佛觉得他只在昨天回到自己身边，“正如福雷说的，地球事务总局的‘天国’很脆弱，罗青的也一样。”

杨凯更希望杨墨不要提起福雷，“亚当的ai怎么样了。”

“你难以想象我在他那里得到了多少知识……但它还是不肯和我合作，我只能慢慢拆解它，这项工作应该还要再持续一年左右。”杨墨的声音显得很激动，“但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眼下最需要知道的，在罗青离开的时候，是你最好的机会，哥哥。”

这些事似乎都离自己异常遥远，杨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福雷死后，他始终都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也许是自己成为了赛博人的原因吧，可地球事务总局的战斗过后，自己再也没有进入过赛博人状态。那仿佛成为了一个遥远的噩梦，只要自己不去触碰，噩梦的内容就永远不会重现。

他虽然对罗青出言讥讽，害怕他、厌恶他，但他并不真的讨厌罗青。他只是个普通人，虽然杨凯曾经有过误判，但现在越发觉得罗青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这种改变世界的任务不应该留给他们这种普通人，而应该留给杨墨这种天才。可是杨墨死了，永远地死了，只有一个附在自己身上的幽魂，重担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办不到的。

“不要害怕，现在我就是你，哥哥。”

是啊，你就是我。但你直到现在还不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我就像你的提线木偶，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你就是我，可我又是谁？

“我该怎么做？”杨凯问道，就算杨墨已经开始拆解亚当，他还是不肯完全对自己开放信息通道。

“大陆的东南方，一个叫作‘玻璃城堡’的地方，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有亚当的权限，我们可以启动那个地方，甚至还可以进入j城，那就是我们的‘迦南’……”杨墨的语气激动得有些颤抖，听起来几乎不像一个人工智能的声线。

通讯器突然响了。

杨凯就像看到救星一般地拿起通讯器，马上接通，将通讯器放在耳边，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能让他短暂逃避一会。

“我是杨怀本。”通讯器那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机械镇那边还好吧？我蛮担心你的。”

“我没事。”杨凯淡淡地回答道。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听说，罗青没有参与这次的机械镇动乱？”杨怀本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语气问道，这家伙似乎把自己当成新闻频道了。但杨凯还是忍了，现在只要有人跟他说说话，他什么都能忍。

“他去西南边了。他有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这是罗青的原话。

“西南？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你也知道，在军情局的档案里，那里的危险指数是最高的……虽然永远都没人知道为什么。好了，我就问这么多，你也知道，这事闹得很大，我是名义上的地球‘长官’，上头经常对着我问东问西，唉……罗青如果要回来，记得告诉我。”

挂掉通讯后，杨凯再度躺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这一晚他到底睡着了没有，在现实和梦境的夹缝中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幻象，有升起的太阳，燃烧的男人和一具具批发市场上的冰冷躯壳。那些躯壳看上去多像自己啊，当杨凯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在他身边。当然杨墨在……可他从来都不在我“身边”，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第二天，杨凯起床进入大厅的时候，叶清泽已经坐在那里看书了，他甚至觉得叶清泽会不会根本就没睡着。他慢慢走过大厅，想跟她打声招呼，就像他进来的时候一样。可鬼使神差地，他径直走过大厅，走到面前，一只手已经放在了门锁上。

“你也要走？”

不知道为什么，杨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脚步停住了。他回过头，看了叶清泽很久，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她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联系，他甚至没有对她和罗青说起过太多，但他还是觉得很像，叶清泽和她一样，都在某个位置默默地等着……半晌后，他回头走到叶清泽的桌子前，坐在她对面。

“罗青有没有给你说过……他要去做什么？”他问了一个叶清泽昨天拿来问自己的问题，“我想他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叶清泽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把手里的厚书合上，杨凯注意到那是一本研究恒星红巨化的专著。

“你昨天那么问我，是想确认一下罗青出去的意图吧，但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如果他出去是因为你，那他这么做无可厚非。”会是什么事呢？杨凯突然有点好奇，他似乎正在寻找一切能够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他不想再看到那种眼神了，至少不是现在。

“应该也不全是我的事。”叶清泽摇摇头，“但罗青的原话是……他想要去弥补些什么。”

杨凯的嘴角微微一抽，这个词似乎戳中了他心里最深处的某根刺，很多血液似乎都被这根刺捅到了肠胃里，让他腹部一阵抽搐。他缓缓站起身来，再度走到那座刚被修好没多久的吧台前。他突然不想离开这里了，给自己倒了一杯欧罗巴商贸会的葡萄酒，反正不用付钱，他从来都不心疼。

“弥补。”他喃喃道，一口气喝了一大杯，脑海中浮现起一个躺着的身影，喝一杯应该会舒服得多吧，“我倒想看看，在这件事上，他能做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