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古神的巫祝 四
作者:白银奔雷      更新:2019-08-06 21:00      字数:5022

邹思颖现在正在体验着自己劝诫涂磊时所说的辛苦。她和同事们已经在西秦的大山里跋涉了整整一天一夜。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地图上短短的距离,实际上得花成倍的时间去跨越。

邹思颖此刻正蹲在一丛柳叶鼠李的后面,透过繁茂而尖细树叶,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山坡。明亮的上弦月挂在当空,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山岗,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有点儿紧张,右手一直紧紧捂着上衣口袋。那里放着一支77式手枪,是她出勤前从库房领到的。对于这种枪,警界的前辈有不少恶评。师傅称其为“聊胜于无的安慰”。邹思颖也深知,拿它和恶性罪犯驳火大概和揣个炮仗没啥两样。但是现在它所散发出来的沉甸甸的金属感还是能给她少许的安心。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结束了邹思颖的忐忑不安。对面山坡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人影,朝着她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邹思颖重重舒了一口气,把手伸进口袋,确信手枪的保险已经关上后,从灌木丛后面钻了出来。

她顺着土坡滑下去,然后再喘着粗气爬上半山腰。等在那里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老人,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在脸庞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但是磨不平他那犀利如刃的眼神。

“师傅……”

邹思颖非常恭敬地轻声喊道。老公安“嗯”了一声,转过身朝山坡的另一边走去。他的一条右腿有些跛,手里拄着一根不粗不细的铁棍。他叫童豹,是部门里最年长的民警。

“难道……又扑空了?”邹思颖不禁感到有些气馁。

“不全是。”老人停了下来,拿那根铁棍敲了敲面前的石头。石头后面的草丛里钻出来一个人,邹思颖一看,原来是同组的前辈警员张瑾。

张瑾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身材不胖也不瘦。他有着尖尖的下巴和线条硬朗的眉骨,乍看上去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但是他一开口,声音却意外地柔和。

“童老师,小邹,我已经勘察完了。这里的确是他们的一个据点。而且还不是临时的。”

张瑾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指着草丛说道:“这后面是个隐蔽的山洞,内部空间还挺大。从前应该是个没发育完的溶洞。犯罪嫌疑人在下面存放了睡袋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深处还有个小型的套洞。里面有干粮和水。”

“受害者不在啊……”邹思颖不自觉地垂下了肩膀。

“不过的确有逗留过的痕迹。”张瑾有些兴奋地说道:“而且我也没发现那个‘记号’,这里应该不是‘祭坛’。这说明他们还活着,不是吗?”

“说的也是。既然没有尸体,也没有祭坛,那么就还有希望。”邹思颖松了口气。

童豹握着铁棒,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裤腿说道:“这里是他们的一个中转站。不排除还会有人回来的可能性。小张啊,你把痕迹抹掉了吗?”

张瑾点了点头:“我很仔细地把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童豹说:“那就留下一个监视哨蹲点,其余人回去与追风汇合吧。”

“留监视哨……”邹思颖和张瑾面面相觑:“留谁呢?”

“当然是小张你的搭档青鸾啊。想什么呢?”

老公安瞪了张瑾一眼,径直往山下走了。意识到自己犯傻的张瑾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拿出无线电呼叫搭档。邹思颖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自己的师傅。

虽然快到退休的年龄,但是童豹的脚步依旧矫健有力,就算拖着一条有旧伤的腿,在下山路上走得也不比年轻人慢。

邹思颖知道她师傅的那条腿是在当年“两山轮战”时,被一发敌军的122毫米炮弹给炸伤的。也正是因为这次负伤,他才退伍做了公安。

“师傅,我总觉得再按照之前的路子走,会来不及。万一人质在这段时间里遇害了……”

“小邹,我知道你的心思。”童豹显得有些不紧不慢,他停下步子,望了一眼月光照耀下的大山,然后说道:“如果我们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话,犯罪嫌疑人还不会这么快就伤害那些人质。他们应该还差一个。”

“您就这么肯定,歹徒会按部就班吗?如果是模仿犯的话……再说,西秦省的大山里,有传说的太多了。一座座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去啊。”

“你们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童豹摇了摇头:“模仿犯罪一开始就被排除了。不然省厅也不会让我们部门接手这个案子。你想想看,在我们接手之前,省厅的专案组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走遍全省大小乡县,最远的到达浙江,排查人员3400多人。我们现在是站在前人巨大而细致的工作成绩之上的啊。你想想看,这群嫌疑人为了达到那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已经涉险带着这么多人质东躲西藏了那么多天了,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全功尽弃地提前动手呢?”

邹思颖吐了吐舌头:“我太心急了。”

张瑾布置完留守哨的事情,从后面追了上来。三个人一起朝山下的越野车走去。一路上,童豹耐心地对两个年轻刑警说道:“这个团伙组织很严密,行事很讲究。其实,今天追到这个中转站,正说明我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离开抓住他们的尾巴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个时候更要耐心,不能乱了自己阵脚。”

两个年轻人一起点头。他们回到越野车旁,张瑾上车发动了引擎,他们沿着颠簸的山路往山脚驶去。在摇晃的车厢里,童豹对自己徒弟说道:“先回乡里。大家休息四个小时,然后出发去涂家废村。”

“您还是觉得那个废村有问题吗?但是县公安局已经把那里排查过了呀。”邹思颖不解地问道。

童豹暗忖了片刻才说道:“要论藏人,西秦这边各种因为迁村留下的废墟是最容易藏的,所以往往第一时间会被公安机关排查……当年我当兵的时候,我们连长给我们说过一种战术,叫‘翻边’。”

他做了个手势,“当敌人搜索包围过来,我们从包围网中间的缝隙穿过去,迎着敌人走,到敌人的后面去。敌人就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了。”

张瑾和邹思颖听得脸都绿了。就在这个时候,邹思颖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滑开屏幕,说了句:“这里有信号了。”

手机里一连来了好几条消息提示。其中有三条是未接来电提醒。她一看,全都是涂磊的。

在邹思颖印象里,涂磊不是一个喜欢依赖别人的人,如果他连打了三次电话,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邹思颖赶忙回拨,但是电话却一直是拨号状态,无人接听。她拨打涂磊家的固话,同样也无人接听。

现在的时间才十点半,按道理说他那个年龄的孩子是不会这么早老实睡觉的。

这时,她的手机又来了一条短信。

那是涂磊在几个小时前发的,也是他的最后一条信息。

短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我找到他们”

这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可以想象,涂磊可能是在非常紧急的关头把这样没头没脑的信息发出来的。邹思颖的心瞬间凉了下去。

她想到了之前和涂磊起了冲突的那几个邪教徒。原来只把他们当做传教的外围人员,当时因为来山里追凶的任务紧,她就把审理工作拜托给了当地的公安机关,现在想想,应该是个重大的失误了。

这些邪教徒,搞不好是紧密联系的一个整体!

她拼命拨打涂磊的电话,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她有些僵硬地垂下手臂,手机里传出的是一成不变的提示音。她的同事都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

但是她却有一种直觉。这个案件的最后一块拼图,似乎已经拼上了。

涂磊失踪了。

让我们现在把时钟拨回7月2日的下午两点,看看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锁好的房门发出异响之后,涂磊可以确定有人闯进了他的屋子。

他从沙发上弹起来,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除了摆放着着他的藏书和计算机外,还陈列着他的爱好藏品——古风的铠甲和各种练习用道具。思量了几秒之后,他一把将平时用来参加社团活动的练习用双手剑从架子上摘了下来。

这是一种俗称“日不断”的复合材料制品,韧性和强度都不错。涂磊想到了昨天的拖把柄,现在这个家伙可是趁手多了。

楼梯传来了轻微的吱呀声。入侵者正在蹑手蹑脚地上楼。涂磊脑补了一下和他们正面冲突,然后制服他们再去报警的情景。昨天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这次的经历让涂磊充分体验到了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

他把刚才的中二想法从脑子里赶走。如果自己推论正确,那些邪教徒真的敢光天化日之下来寻衅,一定做足了准备。硬碰硬肯定是要吃亏的。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逐渐形成。他扫视了一眼自己的卧室。床、衣柜、写字桌——写字桌的后面紧靠着窗户,外面就是院子。

他立刻爬上桌子,打开了窗户,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在窗台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后,他缩了回来。然后躲进了大衣柜里。

几乎是同时的,卧室的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从衣柜的门缝里,涂磊看到了闯入者的背影。那是两名男子,身穿害虫控制公司的制服,手中拿着喷雾器。

他们扑到窗边,伸头往下张望。“跑了!”其中一个说道。“赶紧追呀!”另一个跺了跺脚,然后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涂磊的心噗噗直跳,按耐不住激动。你们这些傻瓜!他心里想道。但是他也不敢留在原地不动。

涂磊小心翼翼地离开卧室,躲进卫生间里。从窗帘的后面他可以窥视到院子门口的情况。

门口停着一辆厢式货车,看样子是那俩家伙开来的。上面同样涂着害虫控制公司的logo。这应该就是他们为大白天能闯入民居所做的伪装。因为害虫控制公司的车停在谁家门口都不太会引起邻居的警觉。就算是房间里传出些声响,甚至尖叫,也会被当做灭虫灭鼠时产生的正常情况而被忽略吧。

涂磊暗暗记下了车牌号。这时,那两个伪装的邪教徒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货车旁,骂骂咧咧地上了车。

他们看起来是暂时放弃了。涂磊看着绝尘而去的货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拿出手机,拨打邹思颖的电话,打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派出所的民警不相信他的推论,他觉得自己能依靠的只剩下这位大姐姐了。

但是手机里依旧是对方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

他离开洗手间,来到客厅里。

客厅的地板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红色的脚印在淡色地砖上留下了醒目的痕迹。这是那两个入侵者带来的。涂磊歪着头盯着脚印端详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西秦省在黄土高原上。四周最常见的土自然是黄土。但是这几个脚印上的尘土却是红的。

涂磊蹲下身子,用手指沾了少许脚印的泥尘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一种红土。

他走出门外,查看了厢式货车留下的车辙印,也找到了不少红色的土。

涂磊所住的镇子上没有那样的害虫控制公司。所以这车很可能是从邪教徒的藏身地开来的。

涂磊想,这周围红土可不常见。而货车能把这种土带来,说明它离开镇子的距离也并不是很远,要不然红土会在半道掉光。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即有着这样的红土,又不是非常远的一个地方。

涂家废村。

涂磊那个年龄的少年,基本上都会犯一些自我意识过剩的毛病。小小的胜利往往会带来内心的膨胀。涂磊现在的心情,就像考试过后急切想知道自己成绩的学生一样。他急切地想知道废村那边发生了什么,或者隐藏着什么。

这种冲动一时间变得如此之强烈,甚至让他忘却了自己还身处危险之中。涂磊对自己说,就算现在报案,警察在抓住罪犯前,自己还是始终在明处。与其东躲西藏提心吊胆,不如主动出击。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百日防贼。

不过,可能涂磊自己也没有察觉,无论他如何在内心自我解释,也无法掩盖他内心萌发的那种冲动。自从涂家废村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开始,这个他所出生的地方就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他,催促他立刻动身,回到那里一探究竟。

涂磊最终还是动身了。他把社区配发的应急包里的东西整个塞进了运动背包里,包括一支手摇多功能电筒和急救绷带,然后在软式饮水袋里装满了水。

他背上背包,骑着自己的山地车出行,在拐角的超市买了一天份的干粮,随后便离开了小镇。

涂家废村,坐落在他们这个县最边缘的大山里,几乎挨到了黄河边上。整个村子本来是依山而建,但是恶劣的交通环境使得它一直都是一个闭塞贫困的小山村。也正因为如此,政府为涂家村人制定的脱贫方案是——整体迁村。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是当他骑车踏上回归的旅途时,淡去的记忆却好像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四个小时之后,涂磊离开了县道,骑上了一条破旧山路,向着东面耸立的群山而去。

乡镇的喧嚣很快便被他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最终淹没在一片荒野所独有的寂静之中。路边的植被开始变得茂盛而浓密,层层障障,仿佛像是不可逾越的莫测迷宫,将他围在其中。

涂磊觉得有些奇怪。黄土高原的植被稀疏,因此成了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黄河里大量的泥沙也多源于此。但是,这座山里的植被却让他有一种置身于热带森林里的错觉。而车轮下那条坑洼破旧的山间小路却像是有着了生命与意识一般,在这些枝桠与树叶组成的迷宫中穿梭游走,将他引向一个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