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电筒命中实体发出的声响以及对方的惨呼告诉涂磊,那并非是什么亡灵。多半就是隐藏于此的邪教徒了。但是他的窘境却丝毫没有改善。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反射性行为使他失去了电筒。现在他只能在一片黑暗中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别跑!你个小兔崽子!”
白袍人的怒吼声就在身后不远处。不跑才怪了!涂磊在心里想着。他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夺路而走,背后是邪教徒们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大呼小叫和混乱摇曳的手电光柱。涂磊粗略估计了一下,得有七八个人。
他摸出手机,打开照明功能,手因为紧张和恐惧而颤抖着。手机的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避免他在黑暗中摔倒,但是在通过夯土墙的时候,还是差点没找到来时的洞。这使他损失了不少宝贵的时间,当他最终将要爬出隧道的时候,紧随其后的邪教徒差点抓住了他的脚踝。
涂磊给了那人狠狠一脚,对方惨呼着摔下去,和后面的同伴滚作一堆。涂磊趁机从寝堂墙上的暗门里钻出来,没命得跑起来。
他飞快地穿过祠堂的院子,邪教徒的车还停在那里。他看着那辆车,脑补了一下电影中抢车逃跑的画面,但是却回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开车,更别说那种扯电线打火的“绝技”了。
涂磊把不切实际的妄想赶出脑海,徒步奔下山,企图回到村里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他打开手机,想要拨打电话报警,但是刚从山腹中出来,他的廉价手机还没恢复信号。
该死的。涂磊顿时有了摔了它的冲动。遮住月光的云层不知何时散开了一道,一抹月光透过云洞撒了下来。觉得月光异样的涂磊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挂在夜空流云之间的,是一轮血红的赤月!
就算是平日里从不信怪力乱神的涂磊,此刻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分明记得上山时的那轮月亮还是透着冰冷而洁白的月光的新月!而现在的月色却红得仿佛撒上了鲜血的满月。
又红又圆的月亮透着不可思议的神秘气息,让涂磊的心为之震慑。好像被奇怪的力量吸引着一般,他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等回过神来,那些邪教徒们已经从祠堂里涌了出来。
涂磊心里暗叫了一声“卧槽”。他想不通自己为啥在这个时候犯了楞。但是来不及多想,杂乱的脚步声已经紧随其后。涂磊往身后看了一眼,好几个摇晃的人影穿过高高的蒿草丛,朝他这边摸了过来。他避免再去直视那渗人的月光,转身跑进村里。
“抓住他!”“往那边去了!”“站住!”
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手电筒的光亮在蒿草之间闪烁着。四面八方都传来草丛被撩开的沙沙声,一时间分辨不清有多少人,从几个方向搜索过来。
涂磊原以为自己可以凭借对村子地形的熟悉轻易甩开他们的。但是实际上在长满各种植物的黑暗小道里一跑起来,很快就失去了方位感。他只好在听到人声之后就立刻向反方向跑去。在反复折返了几次以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成了猎人所驱赶的兔子。
在又一次绝望地折返后,他在土屋的转角处和一个邪教徒几乎撞了个满怀。涂磊反射性地举起练习剑朝他砍去。邪教徒用肩膀硬吃了一击,然后举起手里的喷罐朝着涂磊喷射起来。涂磊反手一剑撩飞了他的罐子,但是仍冷不防吸入了一点气体。
虽然那种气体几乎闻不出什么味道,但是涂磊再次举起剑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他甩了甩头,想摆正姿势,但是手已经举不起来的了。
脚下的地面好像变成了浪涛,大幅度摇晃起来。涂磊用剑拄着地,企图撑住自己的身体,但是四肢越来越重,意识在慢慢远离。他想说什么,但是发不出声音。在坚持了数秒之后,他终于扑倒在地上,沉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西秦省公安厅坐落在省会的凤城经济开发区。即使已经是深夜了,大楼里还有几层依旧灯火通明。
在公安厅信息化指挥中心里,好几名警员正在忙碌着,但是除了偶尔发出的键盘敲击声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紧张而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指挥中心的墙上还挂着“511连环绑架案专案组”的牌子。就在几天之前,在这里奋战的警员更多,整个省公安厅的刑侦总队全都投入了针对这一场特大绑架案的大会战中。但是在事实真相逐渐露出水面之际,办案权突然被移交到了公安厅一个特殊局机关领导的特别机动队之下。
想必大家都怀着心有不甘而离开这间指挥中心的吧。身为特别机动队队长的展超非常理解这些同事们的心情,也深感压在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
展超大约三十多岁,肩膀上挂着三级警督的肩章。他的长相非常英俊潇洒,乍一看起来仿佛那些演艺界当红的奶油小生。年纪轻轻就做了机动队队长的职位,很容易被人联想到高学历出身的学院派。
此刻的他,正端坐在大屏幕前一动不动,看守着面前的三个电话机。大屏幕上不断闪过一些实况画面,显示重案组各个小组的进展情况。但是展超没有看,他一动不动地像一座雕像。
其中一台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划破了指挥所里的平静。还没等它响第二声,听筒已经被展超抓在了手里。
同时,大屏幕上的一个画中画已经发生了变化,成了一个不断摇晃的模糊影像,大致能看出是在一辆颠簸的车里拍摄的。
“小邹?你们现在的位置在哪?”
“队长,我们刚下省道,正赶往长县涂家村旧址。”邹思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过来。
“你们之前提交的那个电话号码,我让技术部门配合运营公司查清楚了。最后那条短信的确是经涂家废村附近的蜂窝信号塔发送的。”展队长回答道,声音显得沉着而平静。
“……”听到这个信息的邹思颖反而沉默了起来,扬声器里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
“老童在吗?”展队长接着问道。
“我在。”行伍出身的老公安简短地回答。屏幕上的镜头转了一下,照出童豹的侧脸。
“你们小组手头多少人?”
“现在四个人一辆车。”
“我去申请‘危机处理小组’出动支援你们。”展超伸手按到了另一部电话机上。
“等等等等!展队,情况真的有那么糟糕了吗?”邹思颖的声音插了进来,中间显然带着一丝慌张。
“长县公安局前面来了电话。对那几个落网邪教徒的突击审讯有了新的进展。根据他们交代,本案的主谋——也就是他们这个‘教区’所谓的司教,手里似乎有一部‘抄本’。这是之前没有掌握过的情况。性质变了。我向局领导做了汇报,他们已经同意视情况投入‘危机处理小组’。”
屏幕上的镜头被扭了回来,能清楚看到邹思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她一边驾驶一边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师傅童豹。
“展队,那就更没时间等‘危机处理小组’部属了。我们现行处理。”童豹沉声说道。
“你们距离废村还有多远?”展超问。
“三十……不四十公里左右。”邹思颖说。
“山路还得翻个倍。我立刻去借调特警的直升机。”
“展队……”邹思颖咽了口唾沫:“虽然……我没有经历过99年那件事……但是,只是一本抄本,有那么危险吗?还不能确定是真是假……”
“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就是这么危险。哪怕是赝品。只要上面描述的东西和真品一致,我们就决不能让信徒去阅读它!更何况,他们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祭品了。”
看着展队长那张表情严峻的面孔从手机屏幕上消失后,邹思颖对童豹说道:“师傅,你看,老大那紧张的样子。”
“他紧张有他的道理。但是我们计划不变。大家检查一下装备。”童豹说着把自己的配枪从枪套里拿了出来。
坐在后座的张瑾拉开77式的枪膛,仔细查看了半天才把它关上保险揣进兜里。“老大紧张了,事情麻烦了。早知道就把青鸾叫回来了。还有我那堆装备……”他说道。
“得了吧。把她叫回来有啥用?等下还不是我打冲锋?”
说话的是坐在张瑾身边的小个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学女生吧。她穿着短袖衬衫和背带裤,乌黑油亮的头发扎着一束马尾辫,戴着一顶有着两个如同耳朵般可爱装饰的编织帽,两簇鬓发软趴趴地搭在脸蛋两旁,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流露着自信和朝气。
怎么看都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但是她的坐姿却有点和她的外表格格不入。
“追风,少嘚瑟啊。”
被邹思颖称为追风的孩子,此刻正躺坐在后座,大大咧咧地分开自己的双腿,双手抱着胸,实在是称不上什么文雅的腔调。而她开口之后……
“难道说错吗?青鸾啥时候能上一线干架过……”
声音虽然是未变声前的稚嫩童音,但是话语中却有着某种老气横秋。
“一场恶战怕是免不了了。不管怎么样,我得把小磊原样带回来。”
邹思颖说着用力踩下了油门。汽车引擎咆哮起来,在山路上蹦蹦跳跳地,把众人颠得老高。
“你可悠着点。别还没见着坏人就掉进沟里了。”
追风的语气里充满了笑意,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丰润的嘴唇。
“总之,就算是真的‘抄本’,也比单单对付几个邪教徒有意思多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涂磊在一个激灵后,把自己的意识从遥远的混沌中拉了回来。准确的说,他是被吓醒的,因为在浑浑噩噩之中,他似乎感觉到有一股视线在一直盯着自己。他企图睁开眼睛去直视那视线,但是看到的,却是一只有着金色双瞳的巨大野兽。
野兽沉默而平静地审视着他,那不带感情的目光好像穿透他的肌肤骨骼,一直深入到他的五脏六腑,直至心里。涂磊感觉自己在它的面前变得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涂磊注视着那双金色的眸子,野兽也同样注视着他的双眼。瞳孔变成了无形的漩涡,将他拉了下去。失重感席卷而来,涂磊在惊叫中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涂磊才发现自己被绑住了,就像古代处刑的罪人一样,给扒掉上衣捆在了一座十字架上。
他感到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努力拾回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后,涂磊认为自己应该是遭到了麻醉性气体的袭击。
看来是被邪教徒抓住了啊。不要慌,他不断告诉自己,慌也没有用,只会自乱阵脚。
他稍微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昏暗的空间里。蜡烛和两盏射灯的光照亮了周围的岩壁,但是无法照出深邃的穹顶。看起来,这应该就是在山腹之中的某处,那神秘隧道所连通之地了。
像涂磊这样被绑在行刑架上的人一共有七个,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他们与涂磊一样被均匀布置在一个巨大的圆周上。这些受害者都耷拉着头,沉沉地熟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看来都是被麻醉了的。
自涂磊清醒过来起,他就能听到一种令人作呕的、低沉而冗长的低语在叨念着一种从没听过的语言,伴随着两个人激烈的呻吟和喘息回荡在山洞里。
声音发自于圆周的中央。那有一个长方形的“祭台”。平整的地面上被用某种白色的涂料画出了一副复杂的图案,纠缠扭曲的箭头,从没见过的异族文字。一群人正簇拥着一对躺在“祭台”上的赤裸男女。他们穿着白色的尖顶罩袍,一直遮住脸孔,在额头的位置有一个倒置的等边三角形,其中间是一个眼球的简笔画。就是他们,不断地重复着那疯狂而邪恶的咒语。
而在这癫狂的咒文的呢喃中,“祭台”上的男女正在忘我地纠缠在一起,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围观。涂磊尴尬地移开视线,骂了一句:“不知廉耻!”
好像是听到了他的咒骂,“启世信者”中的一位离开了祭台,走到他的面前说道:“无知无礼的无信者!这是神圣的仪式!献给我们的主,伟大父神的神圣祭礼!”
涂磊嗤之以鼻:“这不科学。那都是假的。骗人的东西。”
“住口!渎神者!”启世信者暴怒起来,他举起拳头,想要揍涂磊,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顺了顺呼吸,然后说道:“让你最后逞一下口舌之快吧。反正你马上就要成为献给魔鬼的活祭了。”
涂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这些被灭世教义洗坏了脑子的邪教徒真的异想天开地要用献祭活人来召唤妖魔?
“你们不要执迷不悟!鬼神什么是不存在的!现在去投案自首的话还来得及……”
“不!伟大父神的力量无处不在。”启世信者打断了涂磊的话,“比如你,注定将要成为最终献祭的人柱,就算你怎么跑,最终还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就是我主的力量!”
“胡说!我是为了揭发你们才……”
涂磊的话没说完,一块突然塞进嘴里的抹布让他再也发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声音了。启世信者回到祭台边。那边的仪式已经结束。几个信者为那个女人披上镶着金边的白色长袍,恭敬地向她行礼。女人从信徒手里接过一本看起来很古旧的书,款款向被绑架的少年们走去。
其余的信徒们开始清理祭台,然后用一种不知是何物的红色颜料涂抹祭台的中央,直至那里完全被猩红色覆盖。涂磊原来以为那还是涂在自己家门口的那种涂料,直到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涂磊顿时感到了一阵战栗,那是血吧?是血没错吧?天知道这是谁的血啊?动物的?还是人的?那个量,到底是杀死了多少……
那个祭司模样的女人开始用同样的血做颜料,在每个被绑架者赤裸的胸口画上奇怪的符号。轮到涂磊时,他看了女人一眼,发现她并不是什么长相丑恶的巫婆,反而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女子的脸上化着浓妆,紫色的诡异花纹布满着脸颊和额头。宽松的长袍下面似乎什么都没有穿,白皙的脖颈上层层密密的细小汗珠正慢慢汇成溪流淌入胸前深深的沟壑里。
她翻开手中厚厚的书本,从中挑出一个图案,开始沾着血在涂磊的胸口涂抹。涂磊注意到了她手里的那本奇怪的书。
那是一本非常老旧的书,封面不是纸质,而是一张古老的皮革,看起来像是经过特殊工艺鞣制成的猪皮皮革,整体呈灰白色。但真正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些用某种暗褐色的颜料书写或涂抹在灰白色皮面中央的特殊符号。这些符号乍看起来像是甲骨文或金文之类的原始文字,但细看之下却会发现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符号体系。
书页已经全部泛黄,甚至有严重的虫蛀。但是当女子翻开书本时,涂磊发现那整本书都是用这种无法解读的神秘符号写成的。符号与符号间鲜有重复,似乎也暗示着它们可能出自一套非常复杂的系统。
看不懂的诡异书籍全是由那种暗褐色的颜料书写的,但是在字里行间却有着蓝色蘸水笔书写的拉丁文脚注。那些脚注也因为年代久远而开始褪色。
涂磊瞥到了书中的几副插图,全都绘着难以名状的恐怖怪物或者是令人作呕的脏器。他本能地对这本书产生了不寒而栗的恐惧与厌恶。
血腥味在山洞里弥漫开,就好像钓鱼前先撒出去的香饵。祭司画完了最后一个受害者,退到了祭坛中央。
双脚站立在凝固的血所形成的泥泞中,祭司拿起书本。她高举起手,然后开始大声诵读起来。
那晦涩而拗口的异邦音调、转结的语句,让人不禁想到,这可能根本不是为人类的发声器官所创作的语言。
经历了刚开始的惊慌之后,涂磊现在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有些后悔,在发现邪教徒的货车时就应该回去报警而不是独自探索。但同时他也觉得奇怪,自己简直想是被什么吸引了似得,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地下遗迹里。他当然拒绝承认启世信者的说辞,始终坚持是自己主观意识导致的冒失行动。
事到如今,涂磊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没头没脑的短信。希望邹思颖能理解他的意思并且找到这里来解救大家。涂磊不知道邹思颖能否及时找到大家,但是至少现在看来他们还没有直接的危险。
除了刚才启世信者们拿出来的大量鲜血吓了他一大跳以外,这些家伙并没有别的过激行动,也没有要直接杀害人质的倾向,这让涂磊稍微松了一口气。只不过现在那个祭司的咒语着实让人感到不安和恶心。也许她的滔滔不绝真的能让人发疯。
但是在焦躁与不安中,却有什么东西悄然降临了。
涂磊很难用语言来描述这一切。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好像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又好像是整个时间都漏了一秒。在那一刹那之间,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了。
涂磊察觉到那个异象是因为周围的影子。虽然朦胧的烛光所照出那些“启世信者”在岩壁上原本就留下了斑驳而光怪陆离的影子。但是从刚刚开始,那些影子好像不再是人和物的投影,而是自己成了一种“活物”。
“影”如同是解开了束缚的邪恶之物,沿着山洞的岩壁蔓延开来。速度虽然不见得很快,但是却是切切实实让涂磊感到了战栗——即使它们离开自己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影子猛然膨胀,像是一头刚刚睡醒的野兽,伸展着自己的躯体。尖牙利爪,仿佛栩栩如生。如同触手般辐射开的九条黑影,罩住神坛的中央,辐射开来。
涂磊拼命的挣扎,想大声喊叫,但是绳子绑得太结实,他仅仅是一边呜咽着一边在十字架上颤动而已。
你们看不到吗?你们身后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