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该起来了,奴服侍你更衣~”
鹭鸶甜软的声音响起,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从朦胧中睁开眼,我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被窝里暖烘烘的很舒服,我并不想起来。
“三娘,起来吧!”鹭鸶笑眯眯的比划着手里的衣裳,站在榻边对我道:
“你看,这是新作好的衣裳,这种料子京城很多人家都没有呢!”
“今日要去郑府做客,娘子早就嘱咐过奴要把三娘打扮的漂漂亮亮~”
我表情淡淡,撇撇嘴不置可否,对于这话有些反感。
打扮的好看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今天穿着最朴素的衣裳不饰簪钗,也绝不会有人敢对我指指点点的。
在我到了议亲的年纪时,因为是父母唯一的嫡出女儿,所以他们对我的婚事挑挑拣拣非常谨慎。
或者说,是想找个好人家卖个好价钱。
从我三岁起,阿耶就请了落第的儒生给我上课,再长大一些,琴棋书画女红琵琶那是必学课程。
我的祖父是太宗年间的探花郎,因一手好字画奉诏进入翰林院。
后因兄长病逝无子,才继承了崇远候爵。
因祖父极爱舞文弄墨,所以在我们家就连未出阁小娘子身边的一等丫鬟都能写字作诗。
从小到大,我也并不反感每天枯燥的学习,我记得弹琴弹得手腕疼不住抱怨时,母亲抱着我宠溺的说:
“燕儿乖,你现在认真的学,等长大嫁人后做主母,夫君在外宅做事,你在内宅每天除了管家,就有法子消磨时辰了~”
我觉得她说的很对,就再也没抱怨过苦或累了。
有付出就有回报,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因为作了一幅仙鹤图而被人称赞,父母自然是喜不自胜,待我也愈发宠爱。
他们都期待着我继续努力让侯府增光,也顺便借着这个‘才女’的美名找个好夫婿。
但祖父并不喜欢这样,有时他会教训阿耶,说少年扬名并非是件好事,特别我还是一个女孩。
祖父就是少年扬名,然后一路仕途顺利,但我很奇怪,他很少有笑的时候,所以当听见他说这句话时,我感觉非常诧异。
但来不及等我细想其中深意,上门提亲的人已经快把我家门槛踏破了。
每一个人都称赞我的容貌和才华,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说不自傲那是假的,那时我想,我会嫁给一位性情温和、文武双全的夫婿。
我们会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他下衙回家后,我为他奉茶端汤,排解一天的烦闷。
休沐时,我们在家弹琴品画,或者去郊外踏青。
这样神仙眷侣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
父母关起门来仔细的商议谁家的郎君脾气好、谁家的郎君官职高。
嫂嫂们也帮着四处打听,唯有我这个正主落得清闲自在。
母亲怜惜我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了,对我也很是放纵。
平日里不许我做的事都可以做,只要不太过分。
我尽情的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直到这份平静因母亲被皇后召见而打破。
母亲心惊胆战的入宫,然后欢天喜地的回来。
我看着她激动的模样却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自从太宗皇帝薨逝后,我们家也渐渐没落了,如今皇后的娘家是京城的头等勋爵,我们家因为祖父的三令五申与胡家也只是面子上的交情。
皇后又能因为什么事传母亲入宫呢?
兄长已经成婚,弟弟还在总角之年,那就只剩我的婚事……
本以为皇后是要做媒,却没想到她是有意让我入宫填充天子后廷。
母亲说皇后只是提了一句,问我们家愿不愿意,但我见父母的脸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在他们看来,这些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侯府的嫡女将会入宫侍奉天子,有朝一日生下皇子或公主,那就是整个张家的荣耀。
但在我的心里,却感到深深的恐惧和不甘。
天子已年过四旬,连孙子都有了,年纪足以做我的父亲,而我才十五岁。
身在侯府我自然也知道一些后廷的事,那位姓胡的皇后殿下,着实是凤仪威严。
在前朝把元后所出的皇太子压得朝不保夕,后廷里更是只手遮天。
再得宠的妃妾也得服服帖帖的跪在她身前服侍。
如此手段和心机,只抬一抬手指就能把我碾死。
那座宫殿就是一个深不见底、凶险万分的悬崖,一旦跳下去不知道会活活摔死还是侥幸的挂在树枝上。
但即使在里面活着,也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了。
祖父的话一语成箴,我果然被少年扬名所累,如果平庸的长大,那谁会注意到崇远侯府的我呢?
不论曾经幻想过什么,我的命运、我的结局,已无法改变。
我知道哭闹和耍脾气并没有用,反而还可能为我们家招来灾祸。
我心中的痛苦无人诉说,不说整个张家,就连我的奶母都喜笑颜开的道:“我们三娘这样的人品,除了天子,又有谁能配得上呢?”
是啊,入宫做天子的女人,那是多大的一份荣耀,我若说一句进宫有什么好的,恐怕骂我不知好歹的人都要排到长安城外去了。
所以我只能躲在房间里默默发呆,每一次日升日落,我的心就死了一分。
“三娘,听娘子说,郑家老太君是七十大寿,只怕半个京城的人都要去凑热闹,赵家娘子和文家娘子都要去,正好你们一起说说话~”
“这些日子,娘子都不怎么笑呢。”
我轻轻‘嗯’了一声,一边绕弄着垂下的头发,一边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或许是五官还没有长开,我的眉梢眼角依旧是少女的稚嫩。
但我记得去年祖母过寿,一向与我不和的堂姐背地里嘀咕,我生有一双勾魂眼,郎君们见着我就走不动道,将来定是个祸水。
长的漂亮就是坏水?那长的丑的是不是该当成神仙供起来?
我当时是这样反驳堂姐的。
她无话可说,恨恨的瞪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祸水,但我不止一次的幻想,如果我长得丑一些就好了,就算不能嫁给门当户对的夫婿,拿着嫁妆也能自在的过一辈子。
可女人的脸就是为取悦男人而生的。
不管美或丑,总有可用之处。
收拾好一切后,母亲带着我去郑府祝寿,郑家老太君古稀之年依旧耳聪目明,她拉着我的手向母亲询问可许配了人家没,还说娘家一个侄孙与我年纪差不多。
母亲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已经被老太君的儿媳转移过去了。
她和母亲相视一望,交换着你知我知的暧昧眼神。
我的心仿佛扎了一根针般尖锐的疼起来,但面上却不动神色,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老太君夸赞了我许久,直到又一群客人进来,她才派人送我去隔壁徐府花园玩。
徐府比郑府要小一些,但他们家的园子也能入眼,我一向挑剔,吃喝玩用都是最好的,能给出这个评价,已经算不错了。
才走进园子里,我就听见了一起长大的伙伴蕊娘在吹嘘自己,“……今儿个我就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还是这么不谦虚,但我喜欢她的真诚不做作。
便揶揄道:“蕊娘,你又在说大话了,上次给我弹曲子把弦都扯断了,今天又要露什么露?”
蕊娘气的跳脚,噼里啪啦的开始反驳。
亭子里的人大部分我都认识,也一一与她们见礼。
而蕊娘身旁那位小娘子不仅面生,而且看的出来她的出身并不高。
我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看我,明亮单纯的眸子里满是惊艳。
莫名的我有些气闷,便语气生硬的问道:“你是哪家的娘子,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闻言她有些尴尬的瞪大眼,蕊娘打起了圆场做介绍,我一概不理,只坐在阿绾身边交谈起来。
我的余光瞥见蕊娘拉着那个叫什么十七娘的小娘子躲到了柱子后说话。
肯定是蕊娘在为我解释,真是无聊,我又嗤笑一声,她这个人就是善良过头了,一点也不顾忌自己的身份。
对那样一个与我们有天壤之隔的人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就算我今天打了她,长辈们也只有息事宁人的份。
瞬间之后,我被自己这充满戾气的想法给惊住了。
自从知道自己将要入宫后,我心里总是压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怒火,但无论怎么样,那是我的事,不该向一个无辜的人发泄。
我的心情再次陷入低落,而那时的我也并不知道,那个被我不友好对待的十七娘,将会是大周朝未来的皇太后。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过一天算一天吧,我抱着这样消极的想法只带了两个包袱就入宫了。
离别那天,父亲只有殷切的嘱咐,母亲眼里有不舍,但我想,全家应该都为这件事而高兴,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做出伤感模样。
皇后的诚意足够,一入宫我就是正五品的美人,并且住所离甘露殿不是很远。
我暗暗猜测,皇后如今在侍寝一事上已经没有了优势,既是为了贤名也是为了能拉拢我家为她的儿子齐王争取支持,所以就选了我入宫。
在我家,我母亲也在过了四十岁后就很少与父亲同房了。
所以这几年我的庶出弟妹都有四五个了。
现在只要一想到我也成为了一个妻子讨好她的丈夫用来解闷的玩意儿,我就恨不得烧了太极宫。
但我想错了,召我入宫的并不是皇后,而是天子。
这是他告诉我的。
入宫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去甘露殿侍寝。
那时候是冬天,天上飘着小雪,我坐在摇摇晃晃的羊车里一遍一遍回忆嬷嬷的教导。
她说的很直白,用身体把陛下伺候的舒舒服服,我听了差点吐了。
谁他娘的稀罕!
我坐在寝殿里忐忑不安,等待着陛下的到来。
安静的殿内只有明晃晃的灯火和石柱般一动不动的宫人,不知过了多久,我都想直接躺在地上睡觉了,忽听得有宫人进来对我道:
“美人娘子,陛下将至,快随奴去门口迎接!”
我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忙跟着去门口,冷风阵阵袭来,我狠狠打了个哆嗦,然后远远的看见御驾来了,忙屈膝行礼。
我低着头,只看见一双黑色的皂靴出现在眼里,有一道低沉中带着沉闷的声音道:“免。”
我在心中默默吁了口气,仍旧恭敬的垂首静立。
陛下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往殿内而去,我也赶紧了上去。
他坐在榻上并没有理会我,而是摩挲着手里的玉佩慵懒的靠在隐囊上,我悄悄抬眼打量他,却发现他满脸的阴霾,阴森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这让我吓了一跳,或许是低下头的动作太引人注目,陛下把锐利的目光投向我。
他身前的王大监温声道:“大家,这就是出身崇远侯府的张美人……”
我也很识时务的跪下行大礼:“妾张氏,拜见陛下!”
接着他让我起身走近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周朝的皇帝,我的夫君。
虽然年过四旬,但看得出他保养的很好,剑眉星目,宽肩窄腰,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沉浸在酒色中被掏空了身子的老男人。
不管怎么样,至少在外貌上我感觉安慰了不少,在他仔细的打量我的时候,我居然还在想或许早生二十年,知道要进宫我一定会欢喜的找不着北。
陛下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与我说起了祖父,说很欣赏祖父的才华,称赞他是当世画圣,而且正是因为知道祖父有一个善作丹青的孙女,才会下诏聘我入宫。
这与我之前的猜测不相符,但我也松了口气,只要我家不被皇后利用卷进夺储的旋涡里就好了。
那一次侍寝并不顺利,或许是我太青涩太紧张了,无法在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面前风情绰约的表现自己。
我能看得出陛下有些不高兴,他也尝试过对我耐心一些,但我始终无法坦然面对那种事,只过了半个时辰,他就让人把我送回去了。
狼狈的离开甘露殿时,我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面是庆幸躲开了,一面是担心陛下会不会迁怒我的家人。
那时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身为一个妃妾,我的任务就是服侍陛下,如果没有帝王的宠爱,冷冷清清的过一辈子也没什么,这样的女人在后廷多不胜数。
但我的出身和容貌摆在那里,陛下已经把我忘了,但皇后没忘,其余的女人也没忘。
世人要么捧高踩低以彰显自己的了不起,或者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教导。
在第二日拜见皇后时,我就充分的体会到了来自女人的恶意。
这里的确是个恶臭之地,一群打扮的精致美丽的女人说起话来简直比茅坑还臭。
我寻思着进宫以来并没有招惹得罪她们,为何要大喇喇的拿我的事当笑话逗趣。
想了半晌我也没想通,只得下结论,她们这些人,欣赏别人的痛苦就仿佛苍蝇见着腐肉,简直无可救药。
幸好我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不然当时在延嘉殿我能找根柱子寻死。
皇后看够了热闹才不痛不痒的申斥了几句,又安抚了我一番。
我不傻,从她眼神里的轻蔑我能看出她对我未能服侍好陛下这件事的放松。
这一刻,我真正意识到自己身处在暗流汹涌的宫廷中,或许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才能安稳的活下去。
过了三个月,陛下在皇后的提醒下再一次传召我侍寝,他似乎忘了上一次的不愉快,见着我态度非常温和,闲聊一番后,还让人准备笔墨说要见识见识我的画技。
陛下的命令无人敢拒绝,我便随手作了一副简单的秋雀归巢图。
我只用了五分的心思,并没有指望他的点头称赞,但我也没想到,他看见这画眼中充满了不悦。
“这幅画的着色似乎与顾南申的手法相似……”
我点头道是:“妾的祖父擅作山水,妾却喜爱作花鸟,顾南申的静夜图便是妾的启蒙之作。”
本是平淡的一句话,陛下却为此而发怒,不光斥责贬低了顾南申一番,还对我的家教表示质疑。
我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触了他的逆鳞,顾南申是今世书画大家,却不愿出仕,并对王公贵族极尽言辞的嘲讽。
也是我糊涂了,竟没有想到这层关系。
但后悔是没有用的,陛下直接让我回去闭门思过。
我凭本事把他得罪了,也让自己的后廷收获了更多的讥笑与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