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五年(三十年前,作者注),二月立春,大地逢春、万物复苏。
一条叫白石溪江的大河自北而来,在江南道汀州府一个叫楼下村的地方转了一个大弯,又径自向南去了。
白石溪江与北方的大江大河相比算不上壮观,既没有惊涛拍岸,也没有天堑深潭,只是江水清澈如镜,阳光映辉下,宛如碧玉生烟。
当地人把这个弯叫作“龙回头”,东南方向有一座青龙山,形似龙头,远瞧如龙潜行。老话相传,汉朝张天师曾修行至此,见此景观大为惊叹,说是龙头定乾位,龙尾摆坤位,龙身震占位与离位,是飞龙在天之势,只是左近高高耸立的天叉山,把龙身按住,否则必出惊天动地之人物。
在“龙回头”龙头的右侧有一座小山。
正是春好时节,山上开满了杜鹃花,东一簇西一簇,阳光下花朵艳如火,极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江南好景色。山下有一个小树林,中有一块平地,村中的孩童平时无事喜欢在此耍闹。
林边的小径上走着三个道人,走在最前面的年纪很轻,十四五岁上下,个不高,脸白净两颊饱满,好似一个刚蒸好了出白面包子,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不时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
他左手右手各拿着一串糖葫芦,大概糖葫芦在这地方买到不容易,所以那糖葫芦吃得很是小口,先是把表面的糖舔得差不多了,再小小地咬一口,细细啜几转方舍得吞下去。他走得很慢,间歇还吃些零嘴,一路倒走得很是高兴。
他身后两个岁数大些的青年却嫌路程走得慢了,不时提醒他说道:“师叔公,我们今天还要赶到黄屋,得加快些脚程了。”
那个胖少年第一次出远门,对外面的景物极是好奇,恨不能停下来好好玩上一玩,被催急了,转过身扁着嘴道:“还都不是因为要带着你们俩个,如果是我一人,驭剑而行早到王庄了!”
另外两个年长些的道士很有些不以为然,却不敢与他争辩,其中一个小声嘟囔道:“师叔公的驭剑术好象也练得不咋的嘛。”
那个胖少年脸上一红,正要争辩两句,只听见左手的树林平地里一阵喧闹声。
那胖少年性子本就喜事,再来要绕开刚才的话头,说道:“咦,那边怎么这么吵,道不定有什么不平事,要我们混元教出手相助。”
话音刚落,只见他转身撒腿就往那边奔了去。
那两个年长些的道士阻止不及,只好也跟了上去。仨人走到林子边上,发现是一群少年在比试射箭。
唐朝李家是骑马得天下,所以李家子弟习武者极多,除自已习武外,往往还在家里养许多的武师,陪自己玩耍。官家的喜好往往会影响民间。故在唐时,民间武风也甚盛,剑棍刀枪,骑马射箭皆为平常之事,无论南北,城市乡村,皆随处可见。
比箭玩耍的众少年看似分两派,人众的为首的是一身材较为高大的少年,身着红色苏州王记产的锦袍,腰扎扬州“三寸天”徐家黑色扣带,这正是时下长安最流行的款式,长安的王子公孙皆以此装为时尚。
此少年姓罗名大福,家中是在福州府做丝绸买卖的,甚是富裕。上年的开春,罗父到长安做生意,为其带回了这套行装和一张长安最有名的“千里弓”铺里的长弓。
罗大福朝身边身材较为瘦高的一个少年撇了撇嘴,说道:“看清了,我这可是长安最有名的千里弓!”
说罢,憋足了劲拉开了弓,他的臂力甚好,他所使的“千里弓”是上百斤力的弦,是用上等鹿筋泡江西桐油百天制成,一般成年人都不易拉开。
只见他稳住左臂,屏住呼吸,瞄准五十步外一棵杨树上吊着的稻草扎的西瓜大小的草球,右手手指一放,箭嗖地飞了出去,准准地扎在了草球上,千里弓的力度未尽,竟带着草球拉断草绳,斜斜地落在了树后头的草地上。
他身边的几个少年和孩童都大声叫起好来,这些都是跟他平日要好的,一者他这一箭射得精彩,二者罗家比较富裕,跟着他总能吃到一些平日家里吃不到的零嘴,自然要捧他的场。
罗大福把弓放下,双手叉着腰看着那少年,嚷嚷道:“侯石头,学狗叫吧!学完狗叫再去亲村口的那个傻姑娘!哈哈哈!”
说罢想起侯石要去亲村口那个又脏又丑的傻姑娘的时侯,不由的捂着肚子狂笑了起来。
这时侯,早有和罗大福亲近的好事孩童,捡起前边的草球,爬上树重新挂了起来。
那个叫侯石的少年眼尖,早看出了挂起的草球的草绳比原来短了许多,几乎是贴近了树枝,虽然先前罗大福的箭扯断了绳子,但却不至于矮至如此,想是挂球的孩童与罗大福交好,故意将球系短,好让侯石射中球也无法扯断绳子。
侯石身材瘦高,浓眉大眼,左脸颊有一处淡淡的疤,似是小时受过伤。他只是看着前面的草球,嘴角微扬,却并不说话。
两人此次比箭的起因,却是昨日午后罗大福和他的一众小跟班,闲着无事去戏弄村口张老三的傻孙女。
他们用芭蕉叶包了猪粪,骗她是粽子。
那傻姑娘年方七岁,天生痴傻,整日头发乱糟糟、浑身脏兮兮坐在自家门口看蚂蚁打架。眼见东西递过来她信以为真,笑嘻嘻地接过张口就吃。
侯石刚好从旁边经过,见他们欺负傻姑娘,冲上前把猪粪打落。
两人就此口角起来,吵着吵着眼看要打起来了。
两人都是自小在村里长大,侯石平时为人又仗义,和小伙伴们交情都不错。罗大福为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强在家中富裕,听他的话总能落得不少好吃的零嘴。众小伙伴们左劝右拉,好不容易把他们劝住。
两人气都未消,罗大福前些日子刚得到“千里弓”,于是相约今日比箭。侯石同意并提出若赢,要罗大福当面向傻姑娘陪不是。罗大福心眼坏,提出若是侯石输了,学狗叫外还要亲傻姑娘。
只见侯石从容站定如松,屏气拉开手中的弓,手指一松,箭疾驰而出。他的弓箭虽寻常,但箭法却甚是精妙,眼见箭离弓疾去,竟是直奔悬挂的草绳而去。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草绳被从中射断,草球应声而落。
侯石身边一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孩童跳起身,大叫一声好耶!但看似他们这一边也只有他们俩,和罗大福那边相比显得很是势单。
侯石左边五六步处,一只似狗非狗,似猫又非猫,全身白绒绒的长毛的动物,两条粗粗的眉毛的尾巴像刷子绕到了耳后。它趴在地上,听到叫好声,懒懒地睁开了左边半只眼睛瞄了一眼,咧开嘴似是表示了高兴,应景似的“嗯”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继续睡它的大觉,嘴里还发出了阵阵的呼噜声。
罗大福白了那孩童一眼,那孩童却朝他扮鬼脸。
罗大福平日知侯石的箭法很好,没想到如此的距离竟能穿绳,心里也无必胜他的把握。但他看出侯石手中的弓箭很是寻常,眼珠一转,立时有了主意。
他双手叉腰,指使身边的一孩童道:“小锅子,把球挂到前面大石头旁边的树上去!”
那棵大树离他们身站处一百五十步也不止,那个叫小锅子的孩童立时明白了罗大福的用意,颠着步去捡了球,麻利地爬上树,把球挂到了树上。南方山多林密,乡下的孩童多以爬树掏鸟巢抓蝉为乐,因而上下树极是灵活。
待摆好后,罗大福活动活动手脚,两脚一前一后稳稳站住后,瞄准草球屏住呼吸,引弓放箭,“千里弓”的射程很远,加上罗大福天生臂力,头两箭虽没有射中,却也在草球左近擦过落在十步的地上,第三箭中了草球的下方,因为力劲大的缘故,虽没有射中球中心,却是牢牢地插在球下方,草球在空中前后荡了几荡终是停了下来。
侯石常在林中打些鸟和野兽,知自己的弓箭的力量也就是百步,再远就恐力所不及,但少年心终是好强,禁不住要试上一试。他屏息拉满了弓,尽力一射,只见箭朝草绳飞去,方向瞄得甚是精准,无奈他的弓终是极普遍的器物,待近草球时,早已力尽,向地下坠去。双辫小孩子可惜地大叫一声,罗大福那边见状却尽是嘘声。
罗大福眼中带着嘲笑意,大声说道:“侯石头,别在这丢人现眼了,给罗爷我学几声狗,再把那傻姑娘娶回了家去吧。哈哈哈!”
身边那个叫小锅子的孩童也在一旁帮腔说道:“极是极是,侯石头,就你那破弓和大福哥千里弓相比,就像是村前那条瘸狗的狗屎,还不如早点学两声狗叫!”
侯石年虽少,但骨子里却极是要强,他并不气馁,拿出另外一支箭,架在弓上,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把箭射了出去。
只听到嗖地一声,箭直奔草球而去,眼看已近草绳,奈何力道已尽,箭头碰到了草球,却没能插进去,滑过草球斜落在右旁的土里。
胖少年在旁边看得也“唉”的一声为侯石可惜,他身后的两个年青道士急着要赶路,却又不敢再催促他,只好在旁边干着急。
而侯石身边的那双辫小孩咬着牙,双手握着小拳头看着箭飞向草球,正要大声叫好,箭却落了下去,急得他懊恼用脚往地上使劲跺了几跺,激得地上的尘土浅浅地飞了起来。
罗大福得意地看着侯石,说道:“现在学狗叫还是再射一箭啊!”
侯石没有理他,心中却在盘算如何拿下最后一箭。
双辫小童拉拉他的衣角,垫着脚尖在他耳边说道:“石头哥哥,你的弓箭不如他的,不如你去拿家里那张大弓来和他比试吧!”
侯石转头低声对他说道:“我也这么想,但姥姥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双辫小童嘟起嘴道:“可是如果下一箭如果射不中,你就要学狗叫,还要亲小衣…他们以后更是要骑在头上欺负我们了!咱们悄悄拿了出来,悄悄放了回去,姥姥不会知晓的。”
侯石看着罗大福那伙人得意劲,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侯石对罗大福说道:“还有一箭,我要去取过一张弓来和你比试!”
罗大福不屑地撇了撇嘴回应道:“尽管快去,你若不回来,我们就上你们家去让你学狗叫!”
侯石仰头大声应道:“愿赌服输,我侯石是那种赖皮的人吗!”
罗大福已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没有应话,挥挥手示意他快去,便转头向伙伴炫耀千里弓不再理他了。
侯石让双辫小童在林中等侯,转头喊了声:“饭团,走!”拔腿朝林子那头的家里奔去。
那头叫作“饭团”的似狗又似猫的动物,立时也随主人也起了身,它的个头很大,身形比一般的家狗还要大上许多,一身长长的白毛发,没有一根的杂色,在头顶上不知道谁帮它梳的一根朝天辫,像是一根角似的,如果不是圆滚滚的一身膘肉,倒也很霸气。
它摇摇晃晃地跟在侯石的脚后,一身圆滚滚的肥膘一颤一颤的,每走一步都似要跌倒一般,但步子却是飞快,很快就和侯石消失在树林后面。
侯石回到家门口,他家是一间二层的屋子,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晒谷坪,日头好的时侯,村里人常在此晒谷子。楼边用竹杆挑着一块布,上面写着“阿江婆包子”几个大字。侯石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住在此处,屋里很小,楼下是厨房和饭厅,楼上是睡房,家中装设很是简陋,但收拾得很是干净。
侯石闻到了一阵扑鼻的包子香味,侯石的外婆做得一手好包子,开了这间包子铺,卖给村中及附近村子的乡亲,以支撑祖孙两人的生计。
饭团一闻到包子香,噌地睁圆了眼睛,轻车熟路“嗖”地溜进厨房。侯石阻止不及,只好跟进了厨房。
厨房里,侯石的外婆正忙碌起蒸笼,准备装新出笼的香菇竹笋包子,春季正是南方毛竹笋起尖时节,切成丝用来做包子,加上上年冬天山里头采的干香菇,味香馅美,极是美味。
那头肥猫则在她脚下转来转去,一边盯着包子笼,一边献媚地在外婆脚边又蹭又撒娇地喵喵叫着。
外婆从容貌来看似在六十岁上下,满头花白的头发,脸上虽然已布满皱纹,但依稀能看得出年青的时侯,样子定是极为貌美,她的眼神清澈,没有一般老人家的那种混浊,她的身板也很挺拔,一点也不似六十岁的老人,反似二三十岁的年青女子。
她身上蓝色衣衫虽是粗布所制,却很是整洁,亦没有一般村中老妪那种随意和邋遢。
她见到“饭团”进来,知道侯石也回了家。
待到侯石进来,她把刚出笼包子装在了两个大碗里,每个碗里盛了四、五个,递给了他,慈爱地看着他道:“我要送包子给王大婶,张大妈她们,你和饭团先吃些包子填肚子,待我回来再做饭给你们。”
外婆的年数虽大,但声音显得很年轻,柔和而悦耳。
侯石乖乖地点了点头,端了碗出了厨房,他自小便是由外婆养大,平日很是孝顺和听她的话。
他还没有到饭桌,饭团已经老实不客气地蹲在了桌子上,一脸媚笑地朝着他温柔地喵喵叫唤。饭团一直跟随外婆和他,因为长得一身肥膘且浑身白毛,因而起名“饭团”,祖孙俩都把它当作亲人看待。
这时侯,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粗大嗓门:“阿江婆,包子起灶了吗?阿旺老是闹着要吃包子呢。”
侯石的外婆娘家姓江,村里人都叫她作阿江婆。
江婆婆在屋里朗声笑着说道:“来了来了,桂香婆,我这就装好了给你们和张大爷他们送过去。”江婆婆用一个大篮子仔细装好了包子,交待了侯石几句便和桂香婆出了门去。
侯石这时侯无心吃包子,看外婆走远了,快步上楼,推开中间的房间。房间里很简陋,仅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和一张琴。那桌上很是干净,上面摆着一张小铜镜和一把小玉梳,玉梳做工很是精致,与房间的简陋显得很不同。
他走到墙角边嘴里念念有词,这时地上忽然显现一个黑色木纹的木箱,显得极为厚重,上面极多淡淡的擦纹,似是年代很久之物,箱子中间的铜锁扣的形状很是特别,一边是戚斧,一边是干盾,斧头上雕有一团火炎,周边还有许多似文字又非文字的符。
侯石左脚半跪了下来,两手手指相对,如同一朵火炎一般,念念有词,尔后两手慢慢打开,木箱上面竟显出许多金色的字符,箱子慢慢地打了开来,一张大弓出现在面前。
侯石左手抓起大弓,右手在箱子里抓起了两枚箭,说道:“合!”箱子慢慢地合了起来,隐了起来。
侯石奔出房间,从楼上直接跃了下去,他轻轻地着了地,走进饭间,却发现这只肥猫已吃完自己碗里的那份,还在意犹未尽地盯着侯石那份,琢磨着要不要再来一个。
侯石伸出右手拿一个给它,笑着在它头上轻轻一拍,说道:“贪吃鬼,走啦,待会我赢回来,这碗也奖给你啦!”
饭团似乎听懂了侯石的话,高兴地伸头叼着包子,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而去。
侯石到比箭的地方时,却见双辫孩童奔过来,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带着哭音道:“他们耍赖,他们耍赖!他们把球扎到了那边…”说着用手指着前方。
侯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罗大福他们把草球挂远了将近上百步,估摸着有二百几十步远,即便罗大福用千里弓来射,恐也射不到如此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