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晨曦才从东边天际探出头来,城门外,乌黑的血液已经凝固不再流淌,焦土上横尸遍野,火光已经熄灭,只有一缕缕黑烟还在飘向半空。
城内,百姓垂下头颅跪在道路边,恭敬地迎接他们新一任不可一世的帝王,手里紧紧抱着包裹,里面不知装了多少金丝细软,昨夜事发突然,想逃却发现已经逃不了了。
马蹄经过,数万人的街道一片鸦雀无声,骑在红鬃烈马上的男人会低眸看着街道边瑟瑟发抖的百姓,心中感慨万千,看着心中恐惧却更害怕哭出声来的孩子,心里更是如负铅重。
"哇……哇……"
不知谁家的孩子,听到肃穆的士兵整齐的步伐踩踏石板道路发出的声音,顿时惊恐地哭了起来,随后,就见人群中一个妇女惊慌失措地抬起眼眸,顿时一众将军向她看了过去。
妇女头皮发麻,呜呜咽咽自己也哭了起来,连忙捂住身旁孩子的口鼻,俯首埋到尘埃里,东方宸煕皱了皱眉。
跟在他身后一个铁甲粼粼的将军立即上前轻喝一声:"住手,你这样会把孩子捂死。"
那妇女自是泣不成声,从跪着的人群里爬了出来,连连磕头道"上皇饶命,小孩子只是困了便哭闹了起来,上皇饶命…"
跪着的人不免好奇地抬眸看向东方宸煕,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懦弱地低眉顺耳,但看到这么一个年轻的帝王,无论是谁,都会惊讶。
东皋本非儋州兵力最强盛的国土,却是最为富饶的疆域,儋州各国本是相安无事,百姓安居乐业,奈何,一场大旱,诸多国土百姓颗粒无收,有人饿死,有人流亡。
可在别国如此艰难的岁月里,东皋依旧是稻花水香,东皋也有千百万士兵需要养活,储备的粮食只分了两成左右救济邻国,半年之后,就为了得到那剩余的八成,各国在百姓饿死街头之时,选择了养兵为主,攻打东皋。
富饶的东皋被割据,安居乐业的百姓横死街头,东方宸煕成了皇后遗腹子,流亡岁月中,皇后诞下双胞胎龙子后便随先帝去了,留下两个孩子让司马辛带大。
东方宸焕,这是东方宸煕唯一的胞弟,却把东方宸煕十几年收复回来的江山用了几年时候断送了出去。
此刻,大家都在等着这个年轻却霸气侧漏的帝王开口,他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阴冷,而是如同阳光一样的温暖。
"稚童无罪,你且起身。"
不止是妇女一人,周围的人也都一脸诧异,东方宸煕目光扫过街道上下跪的人群,忽然抬声道:"大家都起身吧,本皇攻城,是收复属于东皋的疆土,本皇并不想杀你们,你们依旧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必畏惧本皇。"
说罢,转头和司马辛道:"亚父,让百姓都各自回家吧,本皇不需要这些仪式。"
"好。"
被司马辛遣散的百姓一时不敢相信此话真假,若是起身,会不会被冠以谋逆的罪名,被杀无赦,没人敢起身,毕竟帝国的铁骑带来的硝烟还在城门外赤、裸、裸地揭露昨夜惨绝人寰的事实。
见人群不肯散去,丞相司马辛顿时也是束手无策。
"保护好孩子,回去吧!"
东方宸煕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妇人,道出话来并不似一个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帝王。
耽误许久,军队这才向王城出发,一身红衣的她就在街道上的酒楼里,坐在栏杆前,似笑非笑看着他,感受到异样的目光,他猛然抬眸,和她四目相对,眉头拧得更紧,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渐渐散去的人群中,多了几位僧人的身影。
那些追杀她的僧人,竟然都寻到此处来了。
下午。
天色昏暗,风雨欲来,北风呼啸许久,一场滂沱大雨来势汹汹。
城门外已经凝固的血液在雨水的冲刷下,再次血流成河,那些被刺死被烧焦的尸体,此时被一个个强大有力的臂膀捞了起来,抗在肩上,悉数带到敞开的箱子里,由两匹马拉着往葬岗驶去。
雨中人影模糊,人来人往,抗走一具一具尸体,直到很晚很晚。
被雨水洗涤过的夜空异常干净,如同一颗明珠一般,星星点缀得恰到好处,他站在楼阁上看着星空,她在对面殿宇飞檐上看着他。
楼下的僧人抬眸看到了楼阁上的男人,默默走开了,那些僧人为何怕他,她不得而知,可如今受了伤的她,待在他身边无疑是十分正确的选择。
东方宸煕身后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他回头望了一眼,问:"亚父,那些人,安葬了吗?"
"回上皇,已经安葬好了。"
司马辛点了点头,心疼问:"上皇怎么还没休息。"
"近日来,睡得有些不安稳。"
"上皇可是在想着那些流血的士兵?"
从小把他带大,司马辛如何能不了解他这个人,每次胜利之后,士兵欢呼,唯独他惆怅。
他望着星空,说不好心中到底怅惘什么,"东皋是收复了曾经被割据的疆土,可每一城的攻破,每一役的胜利,都是以数以万计的生命为代价,本皇这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上皇,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各国各自为营,你想要天下太平,难,只有你掌控了天下,你才能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东方宸煕轻叹一口气,这样的话不知听了多少回,也因为这句话,他南征北伐,十几年了,终于如愿。
他突然道:"城中事宜交给常将军后善吧,本皇想明日回朝歌。"
"上皇因何着急回朝歌?将士们舟车劳顿,大战方才告捷,上皇您此刻要回去,可如何安抚劳累的将士?"
东方宸煕眼角闪过一丝犹豫,亚父所言极是,如此折腾,将士们疲劳不堪,难免不会有怨声。
东方宸煕改了主意,"那就让将士们休整三日,朝歌也不可一日无主。"
"上皇说的是,臣会办妥其中事宜。"
"亚父,您去休息吧,本皇再看看夜景。"
他回头继续看夜景,却并没有看到她,在飞檐上坐着的女子。
"好。"
司马辛退下以后,他长叹短叹,许久还不见得去休息,对他失去的好感又悄无声息回来。
原来一个征战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脚下踩踏无数人白骨的男人,也会在深夜里,独自一人悲痛,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北伐?
回朝歌那日,路过来时的江边,他再一次见到了那株桃树,他接下了那个从树上跳下的女子。
她满面娇羞道:"不如你给我一个家?"
见到人从树上跳下,众将士一颗心跟着悬了起来,如今再听到她对上皇说了那般大胆的话,气氛陡然活跃起来,东方宸煕对她的话猝不及防,微微一惊,引得身后将士一片哄笑。
年轻的萧将军调侃道:"上皇,如此天香国色,不如您就带回去吧,话说上皇也是时候考虑充实后宫了,您说是不,丞相大人?"
司马辛凝眉不说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能跟宸煕皇进宫,这不是闹笑话吗?
"闭……闭嘴!"
东方宸煕回头睨了萧将军一眼,突然结巴了一下,更是引起众人哄笑,赵依亦是眉眼含笑,温柔大方,东方宸煕干咳一声。
冷静下来道:"姑娘莫要开玩笑。"
她眨了眨眼,轻轻摇头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他又问:"姑娘何以觉得本皇会给你一个家?"
"你在拒绝我?"她一双桃花眼水灵灵地看着他,细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悦,分明他有拒绝她的权利,可听她这么撒气,他竟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微微慌张,语无伦次。
"本皇……倒也不是……"
她嘴角笑意浅浅,看着他的无言辩解,忽然,他脸色倏尔平静下来,向她脖颈瞧了一眼,伸出手来撩开她落在脖间的秀发,发现那是一团火光图案。
东方宸煕抬眼看了下那株桃树,桃花烂漫迷人眼,而她,美得令人看一眼就足以对她痴迷,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这火印倒是特别。"
"纹着玩。"
她亦是坦然笑应,他不再说什么,回头问:"亚父,您觉得呢?"
画屏外,众人愕然,霎时倒抽了一口气,东方宸煕居然在第一次见到赵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也许他并不知道她是宛杀的魔女,但他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画面中。
司马辛神色凝重,"姑娘怎么会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来?"
"跟行商的人过来游玩,他们说前面一带连年战乱,不便带我一个女子,就把我丢在这里了。"
赵依说得坦荡,好像事情就是如此一般,司马辛听着觉得牵强,却看不到她有半点虚心的样子。
"那你为何不回去?"
赵依再坦率道:"路途遥远,没盘缠了。"
司马辛再问:"你家在何处?"
赵依沉思片刻,眼眸忽然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回应道:"四海为家。"
司马辛嗔道:"好伶俐的一个丫头。"
她笑得冰清,"不是你问我的嘛?"
司马辛严肃道:"既是如此,你跟随大军回到朝歌,借你点盘缠你便回去吧,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那就多谢丞相大人了!"
赵依微微揖身,东方宸煕点头,士兵牵过他的烈马来到面前,待到他已然坐到马鞍上,萧将军便下马来,拱手道:"那我这匹白驹就让给姑娘了!"
赵依脸色忽然浮起一抹尴尬的红晕,羞赧道:"我不会骑马。"
"这……"萧将军面露难色,东方宸煕伸出一只手,道:"手给本皇。"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赵依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下一瞬,她已经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坐了他的马。
赵依被他的举动惊吓到,转头惊奇看着他,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微微挣脱。
"你……"
他邪魅一笑,"还没人敢对本皇说‘不’字。"
她怂了,别过头不看他。
"启程。"
一声高喝,军队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