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 君子无恙否?
作者:淡水鲈鱼      更新:2020-07-01 03:29      字数:4720

程知远看向儒生身后。

他依靠神像,很久没有动弹了。

“你后面有一个孩子。”

程知远是如此说的,而儒生面色微微变化。

周围的流民们似乎如闻到了血腥的鬣狗。

“有人……有人啊。”

“小孩的肉……”

有人靠近过来,儒生不动,程知远也不动。

流民们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似乎每一步都试图触及到儒生的底线。

儒生叹息:“吃死人也就罢了,还要吃活人吗?”

流民中,有人贪婪的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藏了一个孩子,孩子在这种年头是活不下去的,不如给我们吃了,这样我们就能活……”

儒生双手搭在一起:“你们如果死去,黄泉蒿里,亦或是罗浮山,三重泉,哪一个你们都去不得。”

“想你们这种人,只配落入黄泉海的海面,死后不能安息,只能随波逐流。”

流民道:“那就是死后的事情了。”

儒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程知远。

“你们怎么不去吃他?是因为他看起来身强体壮,你们不敢打吗?”

流民失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与其找不确定能吃到的肉,不如吃小孩子……”

“不过也要谢谢你。”

这个流民看向程知远:“谢谢,谢谢,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他后面的神像里藏了个孩子的?”

程知远:“孩子的气息很容易辨别。”

流民有些不明白,孩子的气息?

但他想不明白,又在饿头上,也就不再继续想了。

儒生对他道:“那行吧,你过来,我把孩子给你,不要吃我。”

流民呵呵的笑。

“不吃你,把孩子给我就行。”

儒生点头:“那你来取吧。”

流民走了过来。

儒生的手,猛地伸出!

那个靠近的人被一把掐住了脖子,连瞪眼或者惊呼的行为斗做不出来,直接被用力捏死!

整个脖颈都被气劲震成齑粉,头与身体瞬间分开,四周的流民们猛地就从那种贪婪饥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再看儒生时,眼中全都是震恐之色!

他们慌忙后腿,而儒生则是一脸戏谑:“来,都过来,肉就在这里!”

没有流民再敢靠近,而儒生并没有松口气,而是转过头,死死盯着程知远。

“你故意的,你要做什么?”

程知远:“给你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去发泄,因为儒生一般有什么事情,都喜欢憋着不说,不做。”

儒生冷冷的笑了笑:“你只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吧,你……让我杀人了。”

程知远:“吃人者,不是已经非我族类了吗?”

这次轮到儒生默不作声了。

程知远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没想到你会直接杀了他,你和寻常的儒门弟子不太一样。”

“我所认识的人,即使要动手,也必须要找个正当理由。”

儒生:“你听过一个故事吗,龙有逆鳞,触者则死。”

“孩子是一个男人托付给我的,在他之前还有一个人把孩子托付给了他,这个孩子活下来不容易,他太辛苦了。”

“他这一条命,抵得上三个活人的命,再加上他母亲,一命就是四命,这难道不沉重吗?”

儒生:“我已经没救了,精气神明已经完全枯竭,这不是补充或者睡觉就能恢复的,就像是大树没有了根,再强壮的树吸收不到养分,等到身体内自带的力量消耗殆尽,这颗大树也就到了倒下的时候。”

儒生拉开自己的衣服,那是一道深可见骨,但却没有血流淌出来的可怕伤口。

剑锋已经把他的四肢百骸,一切经络都给摧毁了,就像是河流失去了河床,同时也失去了源头。

“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但是这个孩子却不能死。”

儒生看着程知远,看了许久,不免叹了口气。

“可笑啊,等了这么多天,进来的人居然只有你一个。”

程知远道:“这么多天,你给孩子吃的什么呢?”

“自然是我的精气神明。”

儒生道:“人之根本在于先天一气,一气不散则人不死,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灌注我的精气神明,就可以让他一直活下去。”

“但这样,也仅仅是保住他的基本性命罢了,人会变得虚弱,距离死亡,其实也不远。”

“你不是个好人,但现在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会带上一个累赘吗?”

儒生盯着程知远,眼中闪烁莫名的光。

有些幽暗,有些诡异,又有些愤怒与无奈。

但出乎儒生的意料。

“可以,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一个几岁的孩子而已。”

儒生微微一愣。

“没想到……你不会也是想把他吃了吧?”

儒生难免这样想。

“从刚刚看来,你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

程知远摆手:“你错了,果然,你确实是儒门,有些事情,总是站在非对即错的角度上来看。”

“该救的要救,该杀的要杀,不是什么漠视生命,而是善恶对错,亦或是有苦难言……人间的情感与故事是很复杂的。”

“君子总是希望人们变得有道德和简单,希望人们知礼守礼,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没有私心的,也只有天道了吧。”

儒生沉默无言。

程知远负手:“话说,你不认识我呢,你是儒家弟子……常年行走在外吗?”

儒生有些愕然:“你?你是谁,很有名吗?这种问题真的很奇怪。”

程知远点了点头。

儒生发出嘲笑,意思是程知远这真的有些人前显圣的味道,但说着说着,儒生忽然愣住了。

“你……不会姓程吧?”

程知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长久的安静之后,儒生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就是发出惊天动地的嘲笑声。

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程夫子?”

程知远:“是我。”

儒生神色冷冽:“这让人怎么能够相信?当年死去的人活过来了?”

“你莫不是和黄泉有了交易?只有黄泉弟子才能死而复生!”

程知远:“我没死,也没和任何人做交易,我只是睡了五年,做了一个不算太漫长的梦。”

程知远的耳朵里,剑神童子跳出来。

“睡了五年而已!”

剑神童子趾高气昂,负手盯着这个儒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看来你两样都做到了,这样的人物居然没见过夫子的面,真是可惜了岁月。”

儒生愕然:“灵怪?”

他再看向程知远。

“我听过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故事,但是随便就遇到的人,自称是程知远,我却是真的难以相信。”

“但现在你这么说,我却稍稍安心了些……姑且当你是真的吧。”

他的气息又弱了很多,显然是大限将至。

“没想到让龙素抛弃儒道至理,转而去人间游历……让龙素反抗自己老师,乃至于对抗师兄縯谞的人…”

“我是儒门的人,叫什么……名字……如果不能用儒家的礼仪下葬,那么名字也就不能镌刻在碑文上,也就没有意义了。”

“你姑且叫我束龙吧。”

儒生叹了口气:“还有你说我是儒门……现在可没有儒门了……”

“八脉已分,各自为家,不列门墙,只称儒家谁脉谁宗,不可再称儒门了。”

儒生挪开了身子,后面破碎的神像里,躺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程知远把孩子接走,而儒生得气息一下子就衰弱下去。

心愿一旦了却,那么维系浑身力量的一口先天之气,也就差不多要散了。

“我们萍水相逢,夫子也不欠谁的,但我仍旧希望,你能保护这个孩子,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孩子是一个希望……”

“能在这个年代辗转四次,依旧活着,本身就是奇迹……”

儒生闭目,喃喃吐出最后的话语,同时以双手,正衣冠。

“儒家八性,所以杀生成仁,舍身取义,安心在平,立身在正,静心得意……”

他的话没有说完,正衣冠的手便落了下去。

气息流转,复又散去。

但是下一刻,他的尸身消失,从那些饿极了的流民眼中,就这么化为云烟散去!

程知远踏出庙宇。

此时此刻,儒生的尸体应该已经跨越很远很远的山与水,回到了天尽头的白鹿宫。

“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御六气之变,乘风于天地之间。”

孩子被程知远灌以自己的精气神明,于是程知远可以感觉到孩子那虚弱的状态,正在逐渐平稳下来。

“儒家八性,我还没有听完,你也没有说完,就这么结束了吗?”

“那还真是可惜啊。”

程知远想要看一看人间,但是现在的人间,已经只剩下一个乱字。

不过,还不够乱。

真正的大乱,很快就要来了。

程知远看向远方。

那一步踏出去,群山诸海都向着程知远走来。

…………

龙素在这五年间,走过了很多地方。

从赵国到魏国,从魏国到秦国。

但是至少有两年,她都在楚国境内行走。

她自己知道为什么,但又像是鬼使神差,有的时候会心情低落,浑浑噩噩。

时光会把一些瑕疵剔除,留下美好的故事。

而这五年间,武王钺也没有再说过一次话,就像是沉睡了一样。

她去了庐山,庐山依旧高大,得到了剑宗们的许可,她没有走试炼的道路,而是直接登上了庐山顶。

当时龙素还遇到了一个人,他叫做孟破。

“你找人?那个人早就死了吧,对我来说,其实是好事情。”

孟破的气息阴沉,显得有些不对劲,龙素和他交谈了一会,孟破说,是程知远间接让他失去了在云梦宫修行的机会。

因为北郭先生认为他不适合在云梦宫修行,并且把他丢到了庐山,这本身氏好事情,但是孟破却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因为他这样就不算凭自己本事进的庐山了。

他认为源头是三宫合并,并且直白的告诉龙素,他和程知远有过节。

龙素失笑。

“我总是能遇到和他有关的人。”

后来,龙素离开庐山,离开楚国。

如今回来了,来了韩国。

但是秦伐韩,将韩国拦腰斩断,白起连下四地,兵锋正盛。

龙素曾经拒绝了赵国的挽留,并且完成了最后的教习之后,就离开了赵国。

倒是荆轲曾经在她走之前,和她喝了点送行酒,鲁仲连亦是一样。

好歹是租过一间屋子的老朋友,虽然荆轲的房子和猪圈一样,但是遇到就是缘分。

赵国留下了很多种子,龙素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周游列国的目的,也不仅仅是重走仲尼走过的路。

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春秋,而是战国。

但是龙素依旧教了很多人关于礼的知识。

礼不单单是一部分礼仪。

同样也是一种道德。

天下不能以礼,以德治国,但至少,不能没有礼与德。

礼是德,也是一种无形的,是自我约束的法。

零零寥落的韩国故土,民众已经没有剩下多少,龙素在山野,在破败的村子里帮人治伤,而又在村口已经被斩断的,刺柏树桩前讲述她所会的道理。

刺柏树,这是很多圣人讲道时喜欢挑选的地方。

所以,很多诸子百家,六十圣门的弟子们,也很喜欢在这里讲道。

他们喜欢的,是圣人讲道时那种伟大感。

所以他们讲得都是微言大义,讲得都是引经据典的古来之事。

但龙素和大家讲的,则是如何治伤,如何治病……

她说的都是生活琐事,微言大义不讲,礼与道德,夹杂在这些琐事之中。

譬如要互相帮助,这样才能活下去。

譬如要同心协力……

她很累,而破败的村子,再她的帮助下,逐渐恢复生机。

“女君子,可立圣人位……”

有人要给她立生牌,龙素吓了一跳,不敢接受,连忙推脱。

而村子里的,活下来的人们,有几个年轻人,看着她,眼神中混杂着憧憬。

但也仅仅是憧憬罢了。

士与野人,是两个不同的阶级,想要与士站在一起,那么至少要成为国人。

龙素说着说着,忽然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因为她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让她寻找了很久的人。

她的声音从小变得大,随后有些沙哑,逐渐哽咽。

等到村民们发现不对劲,逐渐散去,并且以或了然,或失望的情绪离开后,程知远走到了龙素面前。

“君子无恙否?”

龙素已是泣不成声。

但她走到程知远身前,忽然神情恍惚,因为当年,程知远没有她高。

现在她要稍稍踮脚了。

龙素望向程知远,却是第一句话让程知远哭笑不得。

不过依旧言简意赅。

“这孩子,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