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不生夫子(下)
作者:淡水鲈鱼      更新:2020-10-20 02:38      字数:2852

教之处,使知上下之则。

教之乐,以疏其会合而镇其浮,使知废兴而戒惧焉。

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

仲尼不住的咳嗽,给他吊命的道术也将消失了,勾践看着这样老迈的仲尼,回想起当年他来越过见自己的时候,那时候勾践为了吓唬仲尼,故意弄得披头散发,并且两侧陈列剑士,衣冠不整的走到他面前,怒声斥问“夫子何以教我?”。

转眼间,岁月已换,仲尼的寿命,终究是支撑不到天下一统的时候了。

“这战国之世的名字才刚刚定下,你就要撒手而去。”

勾践感慨不已。

属于仲尼的时代,只有春秋,春秋之后,再无仲尼。

“当年鲁哀公西狩获得一只麒麟,世人皆说此为祥瑞,唯独先生叹息,说这是灾厄,是吾道穷矣,于是停止修撰《春秋》。”

“先生从来与他人不同。”

叔仲会轻声开口。

荀子对仲尼道:“后世的人必定会敬仰先生,没有先生,则没有春秋,没有先生,则没有这后来的诸子百家,诸子百家,六十圣门,天下仁义,皆自先生始矣!”

仲尼却并不喜欢荀况的称赞,他坚持称自己只是一块老石头,是一块腐朽的木。

太阳已经垂下,最后的夕阳总是剧烈。

仲尼的眼睛已经浑噩不清,他甚至开始看不清楚眼前的几个人,哪个是勾践,哪个是荀况,哪个是孟轲...只有叔仲会,因为搀扶着他,离得最近,所以还能勉强看清。

“天黑了.....”

仲尼努力的看向高天。

勾践道:“天还会亮的。”

仲尼笑了起来。

“明日的天,不再是我能看到的天,明日光芒照耀的大地与泥土,也不再是我能踩踏的大地与泥土。”

“此世间,已不再是我的世间。”

“天之将明,其黑犹烈,但这深沉的黑暗,遮蔽了我眼前的一切,幸儿,幸儿!还有那长明的星辰,它们犹如萤火之光,努力的,让这片夜幕不太黑暗。”

“太黑了,看不清楚了.....”

仲尼的气息开始急剧衰弱,叔仲会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开始哭泣,而孟轲,荀况脸上都有悲伤之色,却还强制维持着不曾失态。

唯有勾践,显得轻松,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了一些故事。

“老夫子!你还记得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这四个人吗!”

勾践向仲尼大声的呼喊,而仲尼也听得见,他点了点头:“我记得,我记得的。”

子舆生了怪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

阴阳二气的不和酿成如此灾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就和没有生病一样。他甚至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的样子,不断调侃自己。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气息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却拨开他的妻子和儿女,告诉他们不要惊扰子来这“由生而死”的变化!

他们认为从生到死,是天地自然的选择,只要这一世毫无悔恨,那便足够了。

“命是天地给予,自己拼搏,最后天地再收回去,你可还记得最初的理想与梦?”

勾践如此询问。

仲尼道:“我记得啊....他们的话,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这里。”

勾践笑了:“仲尼依旧是那个仲尼,你将悟得大破灭!”

但其他人还刚刚处于惊喜的状态,仲尼却自己笑了。

“我已经放下生死,我将化为道理与仁义,大破灭,真正的大破灭之后,真的有不务生这最后一重变化吗?还是南华真君,编撰出来,用来欺骗世人不要轻易去死的谎言呢?”

在这一瞬间,天地间,忽然有轻雷打过。

所有的圣人都惊讶了,他们仰头看着天空,那道雷光已经渐行渐远,声音也由高变得低微。

“天在害怕,或许大破灭,不务生真的是只存在于三代时期的传说境界,也或许,真的是天所编造出来,让世人不要轻易言死的谎言吧。”

“不过,这是善意的谎言。”

星河浮现出来,万里的银辉洒在人间。

这天地间真正的君子将要逝去了。

断了一只手臂的曾子来到了这里。

他看到了仲尼,仲尼也在最后的浑噩之中,感觉到了他。

“曾参啊......”

曾子抬头,却没有跪坐下来,而是向边上走了两步。

仲尼笑了。

这是曾子以前的举动,世称之为曾子避席。

“老师要讲述真正的道理了,身为学生,不敢失去礼数。”

“我不够聪明,不能知道老师的知识,还请老师教我。”

这一句话,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倒退了千年。

仲尼看着他:“曾参啊......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如果一个人立志于仁,就不会作恶了。

曾子豁然抬首,也是第一次,在自己的老师面前,用不服气的态度来开口争辩。

“老师,我没有!他,那是他的道理....那不是礼与爱人的道理啊!”

“他使天下昏乱,前后无序,比起三代时的理想更为荒唐,我不服他,难道我就为恶了吗!”

仲尼摇了摇头,他向曾参招手,曾参过来,跪坐于地,仲尼干瘦的手掌紧紧握着曾参的手,他的声音很轻,很虚弱,他的命,在这一刻,已经即将耗尽了: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只有那些有仁德的人,才能够正确地喜爱应当喜爱的人,厌恶应当厌恶的人。

你没有错,你只是还不够“仁”。

曾子听到这句话,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我给了那个孩子一个东西.....”

仲尼的声音很轻。

曾参不能明白。

而在此时,在诸圣的注视中,在后面众多圣人后知后觉的赶来时候,仲尼说出了最后的话:

泰山将要坍塌了,梁柱也腐朽将要折断,哲人也如草木般枯萎腐烂。

天下无道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肯采纳自己的主张。自己的主张不可能实现了。

夏朝的人死时在东阶殡殓,周朝的人死时在西阶殡殓,殷商的人死时在两个楹柱之间。

昨天黄昏梦见自己坐在两楹之间祭奠,自己的祖先就是殷商人啊!

“把我送回泗上.....”

老人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这里。

而最后的关头,孔子并没选择参悟大破灭,而是如四贤一般,就此随风逝去。

黑夜之中,钟鼓震响,九天九野的圣人们都能听见,这道声音一直传到天穹的顶端,在穷天道尊的耳中久久不能停歇。

天哭地泣,钟鼓鸣响,万物百兽都福至心灵一般,向孔子逝去的地方遥遥拜下,这一瞬间,天下尽揖周礼矣!

曾参痛哭起来,以头抢地:

“天不生夫子!”

“万古如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