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璃望着前头在太阳照射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沉默了一瞬,她方才道,“广陵王久不回帝都,每年年初只派遣了手下将税收送到朝廷,父皇便是存了加税的心思,到底路途遥远,消息往来不便,鞭长莫及。而广陵王这样狡诈的人自然能想到一千种,一万种理由来搪塞过去,可是他人到了帝都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夏璃的语气顿了一顿,面纱外的眉头轻轻一挑,她的语气忽然轻了下来,“父皇底下的护龙卫是什么人,连敌国皇宫里的消息都能窃取的来,何况区区一个封地王爷,我们暗卫能打听到的消息,父皇自然能够知晓,这博州封地的税收一直是父皇心上的一块心病,如今肥肉送到了嘴边,就算吃不到,父皇也定是要剥下一层皮的,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夏璃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心里明白,澈之是定然完成不了的,偏偏父皇存心考验。
想着,夏璃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但愿澈之不会惹恼父皇。
……
另一边,合欢殿。
广陵王在进殿之前就从随从的手里拿过了几个账本,以往这是由他封地的使臣呈到帝都的,今年他回了京,自然是由他亲自呈上。
不过他太了解皇帝,皇帝想加税的心思存了不是一年两年了。
只是,广陵王掂了掂手上的账本,想加他封地的税收哪里有这么容易。
在内侍通报过后,广陵王很快被宫人迎了进去。
说是文武百官都在,其实在殿中的也只有一些朝廷重臣。
看到广陵王,以权云朗为首的几位重臣立即起身向他行礼,“微臣参见王爷。”
广陵王笑的十分和善,他道,“本王难得回京一次,你们就不要如此多礼。”
话落,他的手便朝几人的方向虚扶了一把。
权云朗直起了身子,他语气淡淡的接了一话,“君是君,臣是臣,这礼始终不可费。”
闻言,广陵王唇边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两分,他别有深意的望了权云朗一眼,“权相说的这倒是。”
权云朗颌首回应。
随后广陵王的目光从权云朗的身上挪开,大步走到皇帝的下首,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臣弟参见皇兄。”
主位上的皇帝呵呵一笑,他朝半空虚扶了一把,让广陵王平身后,他看向站在自己下首的三人,道,“还不快参见你们皇叔。”
夏澈之、夏澈元、夏澈民三人对视了一眼,躬身向广陵王施了一个晚辈礼。
广陵王仿佛这才注意到三人,他一脸惊讶的看着三人,甚至还往前跨了一步,“这就是皇兄的几个皇子吗?都这么大了。”
夏澈之三人闻言又叫了一声皇叔。
广陵王被这一声皇叔叫的心花怒放,笑的连嘴都合不拢了,他一边冲着三人连连招手,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三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皇叔回京也没带什么礼物,这年也没赶的上,这是给你们补的压岁钱。”
那慈祥的模样仿佛真的是一个喜爱小辈的长辈。
夏澈之三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而是同时看向了皇帝。
广陵王有些不悦了,他佯怒道,“怎么,收个压岁钱还得看你们父皇的眼色啊?”
皇帝便笑了,“难不成朕在你们眼中竟是如此苛刻,你皇叔向来大方,封地又富庶,你们可不用担心收了这点压岁钱穷了你们皇叔。”
得到皇帝的首肯,三人这才从广陵王的手里接过了压岁钱,嘴上还客客气气的道了谢。
广陵王眯着眼睛,看着三人的目光越发的慈祥,“真是乖巧的孩子。”
皇帝方才虽然是调侃的话,广陵王却知道皇帝这是要准备步入正题了,不过,广陵王却有些不接这茬,他转头问起了三人的功课。
皇帝伸手朝广陵王的方向点了点,他偏头冲权云朗笑道,“朕这个皇弟从小就是个狡猾的,他这是存心岔开话题呢,生怕朕问起博州每年的收成有多少呢。”
皇帝猝不及防的调侃让广陵王眼睛里的笑纹淡去了两分,刚挺了挺背脊,一旁的权云朗却已经接过了话。
“皇上这么一说,倒是让微臣也好奇起来,久闻博州富庶之名,就是不知道到底富庶到了什么地步?”
话落,权云朗的目光便朝广陵王看了过去,玄黑的眼眸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
广陵王的目光微微有些冷了,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的,摆明了对着他来。
殿中的眼睛全部落到他的身上,这一次广陵王也不躲避了,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账本呈了上来,“富庶不富庶的不过是外头的人以讹传讹,不过百姓们的生活能够绰绰有余了。说来也是惭愧,臣弟向来不爱理会这些俗事,所有的一切都交由了底下的人打理,这是去年的账本,请皇兄过目。”
皇帝挑了下眉头,高庸立即会意,他躬身走到了广陵王的身边,接过了账本。
皇帝这才道,“澈之、澈元、澈民,朕今日便来考考你们,看看这博州到底是富庶还是什么啊?”
三人都是一惊,他们没想到这才是皇帝让他们过来的用意。
这时,高庸已经拿着账本走到了三人的身边。
账本一共有五本,每人分一本还有两本剩余,高庸便拿着在几人的身旁等着。
夏澈之接过账本后,仍觉得不可思议,“在这儿看吗?”
“就在这儿看。”
皇帝的语气十分笃定。
广陵王便无声的笑了,他大步跨到了宫人给自己安排好的座席上坐了下来,看着将他的账本拿在手里的三位皇子。
他道,“原来皇兄是存了考验他们的心思,早说嘛,皇弟才好配合啊。”
皇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一双深黑的眸落到三人身上,准确来说,是落到夏澈之的身边。
那一刻夏澈元和夏澈民便明白了,由始至终皇帝想考验的只有夏澈之一人。
这个认知让夏澈民眼底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冷锐了两分,夏澈元仍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三人中反而是夏澈元最先打开账本看了起来。
广陵王看着夏澈元,存心给皇帝添堵,便问了一句,“想必这便是先皇后的嫡子吧,真是聪明睿智啊。”
做好了准备回帝都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分不清楚哪个才是先皇后的儿子。
皇帝的眼睛微微一沉,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而是慢慢的看着夏澈之,想要看看他会如何回答。
夏澈之皱了眉头,正要辩解,身边的夏澈元已经淡淡笑道,“皇叔真是爱开玩笑,故意将我和三哥弄混。”
说到三哥的时候,夏澈元的眼睛看向了身边的夏澈之。
一声三哥既表明了夏澈之的身份,也让广陵王有了台阶可下,回答的可算是巧妙。
广陵王顿时哈哈大笑,他端起自己案上的一杯酒,“那皇叔自罚一杯。”
话落,广陵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十分的爽快。
夏澈元则是淡淡一笑。
夏澈之却觉得夏澈元方才是故意抢自己的风头,心底对夏澈元的那份不悦瞬间被放大了两分,他笑眯眯的接了一句,“一杯哪够,皇叔应该要自罚三杯的。”
广陵王闻言,也不二话,仰了头一连又灌下了两杯,随后他大笑道,“你们这可算是合起伙来欺负皇叔啊,不行,皇叔喝了三杯,你也要喝上一杯。”
夏澈之弯了眼睛笑,他的手边就是酒杯,他刚要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皇帝忽然低低的咳嗽了一声。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微微下沉的语气。
夏澈之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扬了扬手中的账本,“侄儿还要看账本呢,恐怕是不能奉陪了。”
广陵王自是不会勉强。
这账本做的详细,一目了然的页面让三人看账本的速度顿时快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就在广陵王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夏澈之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朝廷每年的税收是百姓收成的一成,这本不多,可是这将近两千多亩地粮食收成怎么只有这么一点儿吗?”
夏澈之的易周算数是三位皇子中最好的一个,他指出来的问题确实是关键所在,博州那边光农田就有将近两千亩,收成应该不是这账本上的数字这般少才是。
夏澈元其实也发现了,仅仅比夏澈之慢了一步而已,从皇帝一连两次绕到博州富庶这个话题上时,他就明白,皇帝是想涨税收了。
只是夏澈之已经开了口,他就没有必要在抓着这个问题了。
夏澈元始终是不急不躁的,惹的身边的夏澈民抬眸睇了他一眼。
皇帝的眉眼轻轻一扬,落到夏澈之身上的目光隐有赞许。
广陵王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澈之,你身为皇子哪里知道百姓的疾苦,百姓种粮食完全是靠天吃饭,天气不好,收成便也会不好,哪怕良田再多也是枉然。”
“是吗?”
夏澈之这样说了一句。
广陵王深沉着脸色点点头。
皇帝本以为夏澈之还会接着问下去,却不想那句是吗之后,却没了下文,他低头继续看起了账本。
一口气就这么卡在了皇帝的喉咙,他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了。
广陵王的眉眼微动,短短一番交谈他就看出了夏澈之的弱点。
他继续道,“收成一旦不好,即使朝廷的赋税只有一成,百姓们的日子也难过。”
夏澈之从小在夏璃的教导下,知道民意的重要性,闻言他想也不想便道,“既然百姓们已经如此艰……”
那个难字还卡在喉咙,一旁一直沉默的夏澈元忽然开口截断了夏澈之的话,让皇帝刚要发作的脾气终于缓和下来。
“可是据我所知,去年一年的雨水虽然多了一些,可是天气到底却不算太坏,不至于收成惨淡,连赋税都交不起。”
夏澈元说着慢慢的抬起了头,迎上广陵王微微变幻的脸色后,他淡淡一笑,最后索性将手中的账本合了起来。
“侄儿虽然不知道百姓的疾苦,却懂得算一笔细帐,若是按照两千亩良田最好的收成来算,一年能得粮食四十万斤,既然皇叔你说收成不好,那我们减去一半,一年也还能得二十万斤,按照朝廷的一成税收来算,也才上缴一万斤,还有十九万斤的剩余,完全是绰绰有余的。”
广陵王抿了抿唇角,夏澈元说的要比他账本上写的粮食收成多几万斤,这不是明晃晃的说他作假吗!
广陵王的脸色一冷,只是还不待他发作,夏澈元又补充道,“当然皇叔不理这些俗事,底下的人若是见利思义,起了欺上瞒下的心思,也是防不胜防的,倒也不能怪皇叔。”
一番话说的可谓是漂亮,到最后广陵王反而被夏澈元气笑了。
皇帝趁势道,“如此说来,朝廷的税收倒是应该往上升一升了?”
夏澈元低眉顺眼的躬了身子,“理应升一升的,趁着皇叔也在帝都,倒是更应该查查那些被贪墨的粮食去向,毕竟方才儿臣还是按照最差的收成算的,去年的天气并不至于收成会最差。”
刚才还只是怀疑,这会儿就已经盖棺定论的说成贪墨了。
“哦,那确实应该好好查一查,皇弟,你觉得呢?”
方才是君臣一唱一和,现在变成了父子俩一唱一和,此刻广陵王的怒气倒不是假的,“查,必须彻查!”
……
一个时辰后,勤政殿。
终于能将广陵王刮下一层皮来,皇帝的心情却并不见得多好。
宴散后,他就叫来了夏澈之和夏澈元两人。
冷冷的目光几乎定格在了夏澈之的身上,好半晌,皇帝才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做错了什么事情?”
从皇帝提出要升赋税的时候,夏澈之才蓦然惊觉皇帝的用意,可是再后悔却是晚了。
“儿臣……知错。”
夏澈之垂下了头。
皇帝却冷哼一声,他劈手指向夏澈之,“你说你知错,其实你并不知道你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你错就错在太容易轻信他人,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皇家园林,你轻而易举就被人利用了,真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