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李广利血溅三尺的尸首，邓少通不知道是该为他庆幸还是悲哀。

无论这个人的是非与功过，也无需过问他的品性高古谦恭还是卑劣庸懦，李广利都已经用热血和死亡还给了他曾经来过的这个世界，任世人评说，谩骂也好，讥讽也好，就算是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也再也唤不醒他永远沉寂的灵魂了。

依旧面无表情的邓少通心中泛起一阵茫然失措的无力之感，李广利已死，他也没有在匈奴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虽然怀揣着似乎还带着李广利体温的亲笔荐书，虽然邓少通知道凭着自己的本事在昌邑王门下搏取荣华富贵便如探囊取物般信手拈来，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自己真是一个贪图功名利禄的人，也不会跟随李广利东征西讨，吃尽了戎马扬沙之苦，到头来却一无所获。

昌邑王虽然也是武帝的子嗣，也有着荣进东宫的希望，但却早已被他这个刚刚死去的舅父搅得如找寻东海上的仙山一般渺茫了。

那么这个昌邑王对于自己来说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呢？邓少通知道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并不能想出个头绪来，需要仔细谋划盘算才能描绘出清晰的脉络轮廓。

正当意兴阑珊的邓少通准备回到自己的营帐好好休息一会，以便把有些混沌的脑子澄清时，却突然想起李广利临死前在自己手心所书写的那几个字。

卫律？怎么会是卫律？他不是和李广利同是天涯沦落人吗？

两人早在大汉时便通过李广利的兄弟协律都尉李延年而相识，到了匈奴之后更因为都有在大汉为官的背景而成为了莫逆之交，卫律为了什么会突然对李广利痛下黑手？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李广利又是如何得知害死自己的是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友？

这一连串谜题纠缠着本就殚精竭虑的邓少通，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邓少通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赫赫有名的大汉叛臣时的情景，那是在李广利投降匈奴不久刚到龙城的时候。

为了对这位新近叛降的大汉权贵以示尊宠，狐鹿姑单于大摆酒宴，已经十几年未曾谋面的李广利和卫律就这样在异族的欢呼沸腾声中尴尬地重逢了。

“你也来了！不管怎样，我们又可以作伴了，只不过是由大汉的长安城换作了匈奴人的龙城。”已经在龙城定居长达十年之久的卫律强颜欢笑，但任谁都可以看出这笑面背后所隐藏的苦涩。

“嗯，我来了！不管是十几年前的长安，还是现在的龙城，简直如同做梦一样，有谁会想到我们能在这里再次会面。”李广利虽然满脸堆笑，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笑容比哭还要惨淡难看。

两人首次重逢，似乎是有着千言万语要说，但又都刻意固守着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矜持，各自在短短一句隐含着无尽沧桑的问候之后便悄然分开，再也没有了交流。

或许是十几年各自不同的经历，已经让这两人没有了可以高谈阔论的共鸣，也或许只是两人之间一个心有灵犀的默契，都不愿在匈奴高官贵族面前暴露他们在大汉长安的过从。

在李广利熬过了初来龙城时的忐忑不安之后，卫律适时地向他发出了重拾旧日时光和再叙友情的邀请。

在丁零王府的家宴上，李广利已经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彷徨和犹疑，卫律也没有了再次见到家乡故人时的尴尬。

两人纵情狂饮，道不尽世间的沧桑变迁，说不完心中的苦辣酸甜。

李延年和李季都是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兄弟，李夫人红颜早逝，李季却因为淫乱宫廷导致李延年被连坐，失去了内宫庇护的兄弟两人只能俯首就戮，还好他们的长兄李广利因为在外出征逃过被连坐的厄运。

然而其时正在出使匈奴的卫律不但是李延年的好友，他此番出使匈奴正是为李延年所荐，当然不敢再归汉自取杀身之祸了，无奈之下便索性降了匈奴先保住性命要紧。

李广利虽然因为兵败投降，但背后真正的原因还是他与刘屈牦私自勾结，欲迎立昌邑王刘髆为太子所致。

他和卫律两人虽然降胡的具体原因各不相同，但殊途同归，最终都是由于畏惧被武帝斩首而来到了龙城。

再加上李延年既为卫律好友，又是李广利的兄弟，两人之前在大汉时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这层关系再加上如出一辙的命运安排，自然存有太多的共同话题和心声。

自打这以后，两人之间的交往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亲密。

尤其是单于公主下嫁给李广利，在龙城有了固定安稳的家之后，两人更是互为各自家宴上的常客，几如一家人无异。

邓少通想不出来卫律有什么动机要背后害死李广利，同样他也捉摸不透李广利怎么就会认定自己的死是卫律所为。

不过这些问题现在对于他来说并非是头等大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考虑清楚自己是否有必要去投靠昌邑王，如果真地有机可乘，那具体的计划是什么？

天生敏锐的邓少通当然也不会放弃对害死李广利的真正凶手的追查，不管他怎么看待李广利的为人和品性，但心底里总是觉得那是他在离开匈奴前应该做出个交待的事情。

想到这里，邓少通不禁把目光瞥向站在狐鹿姑单于身边嘴角隐隐带着一丝嘲弄的巫医胡大，看来要解开这个谜团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撬开胡大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了。

独自在龙城潜伏隐居下来的邓少通过着不紧不慢、悠闲自得的日子。

蓝天上的白云漂浮不定，与草地上移来移去的羊群牛群相映成趣，红红落日的光芒洒在青青牧草之上透着一份静谧安详，点缀在其间成群牧马的古铜色斑块衬托出了草原独有的古朴苍凉。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空，这样的落日，让邓少通对远在万里之外自己年幼时曾经浪迹过的那片草原充满了怀念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