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在夜色的掩映下，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有的旅客歪在座位上睡着了，有的旅客瞪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崎岖不平的道路。

宋玉琤坐在黑暗里，身边的女孩也不再说话，安静甚至冷漠的周遭，让宋玉琤突升快感。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长年以来不是一直很享受这种孤寂的感觉吗？在孤独中爱上学习，在寂寞中享受阅读，喜欢独自享用一个人远离外界骚扰的乐趣。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主动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聊天，想到这儿，宋玉琤把头仰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说话。

当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的时候，宋玉琤明白，无论自己怎么逃避，他都会无可救药地想到自己的命运。那些尘封的往事和画面，是他轻易不愿触动的伤痛，也是他躲也躲不开的宿命。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遥远。

当宋玉琤还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已经很晚了，父母亲都没有回家，他只好一个人跑到学校，去找他们。当他跪在地上，从会议室的门缝向里面张望的时候，竟然看到包括爸爸妈妈在内的几个学校老师，双手被反绑着，头戴着高脚帽，正被一群人批斗着。会议室的墙上、地上和黑板上，杂乱地张贴着一张张大字报。宋玉琤怎么也想不通，爸爸这是犯了什么错，在他的印象中，爸爸始终是一个关心学生，注重学术的好老师。此时，他的头被人压迫着，腰几乎弯成了弓，头都要挨着地面了，妈妈站在一群人的身旁，哭着叫着，想要去阻止，但是她的双手被别的人控制着，不能动弹，有个人还在威胁着要剪掉她的头发。宋玉琤害怕极了，嘴张得大大的，眼泪流到了嘴里，但是他吓得没敢发出声音。紧接着，又有一个老师，被抓出来，挨打。外面的宋玉琤惊得魂不守舍，连夜跑回了家。

第二天凌晨，躲在被窝里饿了一夜的他，听到爸爸妈妈回来的声音，光着脚跑下床，抱着爸爸的大腿，哭了起来。没想到，爸爸妈妈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安慰他昨晚学校加班赶不回来，然后马上开始给他做早饭。心惊胆颤地过了几天，当父母亲又一次晚上没回来的时候，宋玉琤又偷偷跑到学校。但是，这一次，他从门缝里看到的却是让他更加惊恐无比的一幕。

会议室的墙上张贴着几个硕大的黑字，“宋主任检举揭发庆功会”，屋子正中，几个平时和蔼可亲的老师，同样被五花大绑着，胸前带着大牌子，低着头，弯着腰，有两个年纪大的老师，有几次被推翻在地。宋玉琤的小眼睛，含着泪，透过门缝，在一遍一遍找寻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是，他没有发现。当他着急地担心着他们的时候，突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屋子中心，他举起手中的教鞭，狠狠地抽打在几个老师的身上。随着他鞭子的落下，有人在呻吟，有人在高呼，会议室里可谓是一片欢腾。宋玉琤实在不敢相信，那个高高举着鞭子的人，正是他的爸爸，新任的革委会主任宋主任。这才几天的功夫，曾经和爸爸一同吃苦挨打的老师，怎么反而成了爸爸的阶下囚。宋玉琤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任屈辱的眼泪肆意地在他的小脸上流淌。

如果说运动就如天气一样变化无常，那么人的嘴脸，就象翻书一样翻得那么快而又随心所欲。

从那天起，宋主任家里门庭若市，就连以前躲着走的乡亲邻居，也时不时地拍着宋玉琤嘘寒问暖。没有人关心他的困惑，没有关注他的感受，他只需要记住一条，他的命真好。

后来，宋玉琤喜欢自己问自己，命运是什么，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命运一直强加在他的生活中，不离他左右，当他回头看时，命运这东西还在那儿向他搔首弄姿，还在继续向他招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