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唐瑾瑶驻足在城楼上远眺。
入目所及是辽阔的平原,偶有几处小土坡隆起,视线在此便看到了尽头,而在土坡后面正是两军交战的战场。
唐瑾瑶屏息静听,风裹挟着厮杀声猎猎而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在眼前。
站的久了她手脚便一阵阵发凉,怀炉也失去了温度。
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唐瑾瑶忽然蜷下身子,风将兜帽掀落。
待疼痛稍缓之后,唐瑾瑶将兜帽重新戴在头上,然后缓步下了城楼。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关押卫戎的密室。
卫戎有些小狡猾这些众人都看到了,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她现在手脚全都被拷住。
昏暗的密室透不进阳光,仅靠着几盏蜡烛维持光亮。
唐瑾瑶小心翼翼踏下台阶,抬眼望去尽头是一片黑暗,侍卫在前掌灯,还牵挂道:“殿下小心脚下。”
待好不容易走完这段台阶之后,唐瑾瑶的眼睛才勉强适应了黑暗,逐渐看清了那团影子。
卫戎几缕发丝垂在面前,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一片,就连虎口上的血也干在了皮肤上。
侍卫又点了几支蜡烛,火光朦朦胧胧映出了她的脸。
“殿下,”卫戎费力出声,“你来了。”
唐瑾瑶开口,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但是已经好了大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怀信平时说话时会可以改变声线模仿女子的声音,和唐瑾瑶的声音大相庭径,为了防止声音被人听出端倪,她只能服药哑倒了嗓子。
停药之后声音才好了些。
卫戎双目逐渐放空,瞧着暗处看了半晌:“我到底还是失去了唯一的利用价值。”
唐瑾瑶不理解卫戎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现在心情极为复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密室瞬间沉寂下来,卫戎动了动脚,镣铐将她的脚腕磨出了血痕。
“我对于婵托图来说,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细作身份,”卫戎自嘲一笑,“现在我连这最后的价值也失去了。”
听到她如此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时,唐瑾瑶想到那死去的将士们,忽然怒从心起。
她快步至卫戎的身前,手扬起就要落下。
卫戎回视着唐瑾瑶,眼神清澈坚定。
唐瑾瑶那一巴掌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打别人?
是她这个昭王自以为是将信任错付,才枉送千万将士的性命。
细作该死,她也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卫戎干涸如枯井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解,她身子下意识后闪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怕唐瑾瑶的举动。
“你做什么?”卫戎道。
唐瑾瑶手落下,看着卫戎道:“你与婵托图是旧识?”
唐瑾瑶的双眼隐在暗处,仅仅露出有些惨白的薄唇,说话时脸上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
卫戎凝神看去,才看清那是眼泪。
她竟然哭了。
因为什么?
见卫戎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唐瑾瑶再道:“回答我。”
卫戎眼皮抬了一下,试图看清她的眼睛:“我与他相识已久。”
唐瑾瑶的唇畔牵起一个弧度,喉咙里传出一声轻笑,极为轻蔑:“我还当是你背叛了我,原来竟是你从来都没信任过我。”
唐瑾瑶觉得自己失败极了。
她将卫戎当成类似于阿绵的存在,在发现卫戎的古怪举动时她本以为是这个小丫头坠入迷途走错了路。
“没想到啊,我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人。”
卫戎丝毫不在意她的话:“随你怎么说,也不要和我哭哭啼啼的卖惨,想杀我就杀我吧,我不后悔。”
“你们汉人道飞蛾扑火,我便是那飞蛾,此番去也,至死不渝。”
卫戎梗着脖子扬起头,似乎是不想让唐瑾瑶看清自己,许是情从心来,她到底还是流下了泪水:“律保戎死也不后悔。”
唐瑾瑶俯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动作牵的她伤口一阵一阵的痛,可是唐瑾瑶竟是笑了起来。
“你真是他的好律保,只可惜他这辈子也不会知晓你的真心了,你自当是飞蛾扑火,可是在他眼底你只是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弃子,他日你们阴曹地府相见时,他许是会忘了你姓甚名谁。”
唐瑾瑶竭力遏制住颤抖的声音,故作平静的说出了这番话。
她没有白费口舌,这一段话终于让一直怀着傲骨痴心的卫戎脸色大变,那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终于不见了。
卫戎忽然坐直了身子,手费劲的抬起,那副镣铐被牵动出一番声响,她纤细的手腕又磨出了血。
“你不懂,你不懂我们,”卫戎哭道,“他或许不爱我,可是他不会忘记我!”
“这世上追随他的人千千万,可是只有我一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别人为他做事还顾忌正义是非,可是只有我不会!”
卫戎向前蹭着:“他就是我的正义是非,你不会懂的!”
从前唐瑾瑶觉得这个细作可恨,可是如今看见卫戎这副样子,她又觉得这个细作可怜。
爱一个人失去自我又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如此盲目的人或许才真是婵托图所需要的。
一整颗心都在婵托图的身上,婵托图让她生她便寻求生,让她死她便毫不犹豫去死。
这才是利刃,只属于婵托图的利刃。
一具行尸走肉、不能称为人的利刃。
唐瑾瑶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声音带着同情:“我且问你,在城中散布机密的人是不是你?”
卫戎看着她,唇在颤抖但是没有说话。
唐瑾瑶又道:“部署图是不是你偷的?”
卫戎目光一沉:“都是我,你们的颓势都是因为我。”
唐瑾瑶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低语怒问:“你想怎么死?”
唐瑾瑶真是想嘲笑刚才自己的想法,卫戎这个失了心智的细作可怜,难道那些死去的将士就不可怜了吗?
常婉不可怜吗?
千千万士兵不可怜吗?
失去了妻主的丈夫和孩子就不可怜吗?
罪魁祸首可怜真是天大的笑话,世上该受到同情的弱者有那么多,将“可怜”这个字眼加诸在罪魁祸首身上根本就是错误。
唐瑾瑶微微用力,卫戎面色发紫。
“看在你我曾经相处一年半的份上,我留你个全尸。你放心,我会挑断婵托图的手脚筋,让他一辈子都活在对过去辉煌的无尽怀念中,你便去做那扑火的飞蛾吧。”
卫戎的双眼终于流露出恨意。
卫戎本是不怕死的,但听到唐瑾瑶这番话后她突然迸发出对生的无限渴望。
只可惜唐瑾瑶不会再心慈手软。
唐瑾瑶越来越用力,卫戎纤细的脖子被这股力气掐的无法透过气,喉咙也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卫戎满腔恨意和无法诉说的爱憋在胸膛中,直至死也没有抒发。
卫戎瞪着双目失去了呼吸。
她死了。
卫戎的头歪倒在唐瑾瑶的手背上,唐瑾瑶终于忍不住,泪爬上眼眶,她松开手看着卫戎的尸体倒在地上。
她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没有让眼泪流出。
密室的侍卫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唐瑾瑶此时才转过身,满屋的侍卫瞬间低下头。
唐瑾瑶说道:“把卫戎的尸体埋了吧。”
侍卫道:“敢问殿下······埋在哪里?”
唐瑾瑶看着烛光,沉寂半晌。
侍卫小心翼翼又询问了一遍。
唐瑾瑶才道:“给她换一套干净的衣服,等关郡尉胜仗之后就把卫戎的尸体埋在汀边的草场上吧。”
说完后,唐瑾瑶迈开脚步踏上台阶,在台阶将走到尽头时,唐瑾瑶终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望了一眼。
卫戎的尸体一半隐在黑暗中,那张脸却恰好露在烛火之中。
即使了无生气,那张脸也依然是恬静的。
唐瑾瑶收回目光走出密室,外边刺眼的光亮让她好一会都睁不开眼睛,待重新适应后,唐瑾瑶才放下手。
她呵出一口冷气,拢了拢衣服,缓步向前走。
天空是一片蔚蓝,遍地却是一片白色,她的浅蓝色背影就在这一片天地中缓缓移动,渐渐的她身影已经瞧不真切,仿佛和这一片雪色融合在了一起。
唐瑾瑶走到了卫戎曾经住的房间。
房间陈设朴素,柜子里有几件旧有的衣物,已经洗掉了颜色,在柜子一格中,唐瑾瑶为她裁的衣服规规矩矩摆在一起。
妆奁之中只有几个简单的首饰,在妆奁最里面放着两个铃铛。
唐瑾瑶坐在铜镜前,看着屋内的陈设。
周围的一切还残留着卫戎的气息,她似乎能想象到卫戎平时坐在屋内的样子。
也许她会坐在铜镜前思念婵托图,也许她会坐在床上思考着如何传递消息······
唐瑾瑶忽然鼻子一酸,她自当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本以为揪出这个细作时她会是极为畅快的。
但当这一切发生后,唐瑾瑶才知道了自己复杂的内心。
痛恨之余又是难过。
眼泪溢出眼眶,唐瑾瑶看着屋内,忽然张了张嘴,轻声说了一句。
“卿本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