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男子微磁的嗓音,应是硬朗的,然而唱起歌来却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歌声柔软,婉婉转转,似愁肠百结。
他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墨无归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抬眼去看狐域白,道:“那铃铛……?”
狐域白颔首道:“不错。是他。”
酒楼的酒招在夜风中招展,一人倚在一扇红窗边,正悠悠而歌,他一只手搭在窗沿上,手里拎着一只精致的银质酒壶,酒壶上的红穗子随着夜风一荡一荡。
见到墨无归与狐域白,歌声便戛然而止,这人伏到窗棂上,露出了一张秀丽的容颜,额前两只角格外惹眼,他冲他们招招手,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笑道:“呦,敛繁,还有狐域君……上来喝酒啊?”
墨无归仰头看那张言笑晏晏的脸,一时间竟恍如隔世,道:“则迩?”
那人好容易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又倚到了窗边,斜眼笑道:“当然是我李慕知啊。不然你以为是谁?”
墨无归道:“你……”她本来想问,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堕魔了?话到嘴边,被她吞了下去,道:“你……你怎么会被缱阳殿下追捕的?”
李慕知烦恼道:“唉唉唉,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来,咱们上来慢慢说,边喝酒边说。”
片刻后,三个人都坐在了酒楼的二层,层层纱幔间,一身青衫的李慕知殷殷劝酒,腰间坠着的一枚银铃叮当叮当,他道:“来来来,尝尝怎么样?这可是我亲自酿的。我知道,我知道敛繁你不喝酒,从前就不喝。就尝一点么,一点又没关系。”
墨无归想起从前在碧落的时候,即使知道她不喝酒,他也是这样劝酒,每次都仿佛在挑战什么游戏,乐此不疲,心中不由好笑。
狐域白一伸手,接过了李慕知给墨无归斟的一杯,微笑道:“则迩殿下,我来替墨墨如何?”
李慕知身子一歪,倚到了美人靠上,道:“好吧好吧。不过狐域君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笑?真瘆人。”
“……”狐域白的眉尖明显抽了抽,他抿一口酒,举手揉了揉眉心,不想再说话了。
李慕知仰头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呼出一口气,道:“也不必叫我殿下了。早就不是了。”
墨无归将心头疑问压下,没说话,取过几上的糕点,吃了一块,对李慕知道:“太甜了。”
李慕知哼哼两声,道:“又不是给你准备的。”
墨无归讶然道:“怎么?汀若也会来?”她目光瞥过他腰间的银铃,这枚银铃曾经一直都戴在汀若的腕上,是汀若炼出的第一件宝器。
闻言,李慕知的动作顿了顿,好半天才状似若无其事的斟了杯酒,淡声道:“敛繁离开碧落三十余年,很多事确实是不知道。”
他面上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神色中捎带几分自嘲,墨无归与他相识近三百年,从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心头一沉,不敢确定地道:“……怎么了?汀若出事了?”
李慕知又是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放下杯盏,按了按太阳穴,然后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扣着桌面,沉默一会儿,他才道:“嗯……出事了。”
墨无归眼皮一跳,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声音也不自觉抬高了几分,她道:“出什么事了?”
李慕知看了她一眼,笑容完全敛去,声音平稳地道:“她死了。”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劈得墨无归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她难以置信地道:“……死了?”
李慕知笃定道:“对。死了。”
整个隔间一时陷入死寂,好长时间,墨无归才缓过神来,艰难地问道:“怎么……怎么死的?”
李慕知漠然道:“你不记得她那个师尊了吗?修炼急于求成,脾气又暴躁,结果走火入魔了,拿着他那把‘巍暮’疯子一样到处乱砍人,阿蘅就这样被他砍了百来剑,死了。”
汀若宫号唤汀若,本名唤作楚蘅,这名字还是她师尊青曜殿下亲自取的。这位青曜殿下墨无归不曾打过交道,甚至连本名也不知道。她只遥遥看过他一眼罢了,并且只看到了一个侧影,如今已然记不太清了,但她记得,当时她对他的印象是不坏的。
墨无归还是不大相信,还要开口再问,却被狐域白拉住,墨无归用眼神向他表示不解:怎么了?
狐域白安抚的回她一眼,转头沉声对李慕知道:“我记得,则迩殿下与汀若殿下关系亲密的很,怎么提起这件事如此淡然?”
墨无归一愣,仔细打量李慕知一番,发现确实如此,虽说他看起来是难过的样子,但是,怎么说呢,的确情绪波动不大。当初他对楚蘅有多好多喜欢,他们有多亲密,墨无归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何至于如此轻描淡写?
于是,墨无归的心里又抱了点希望,试探一般地道:“……所以则迩你,是在开玩笑,是吗?”
李慕知的目光定定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声音越大,但那笑声却仿若嚎啕,还带了点莫名的凄厉,听起来居然有点可怖。
见他状如疯狂,墨无归心中微紧,知道此刻他的魔性上来了。虽然如今的魔族与其他族群比起来并无不妥,但若是堕魔之人,情绪会变得极度不稳定,连带着体内脉息也会极其不稳,甚至暴走。
墨无归站了起来,叫道:“则迩!”
李慕知摆摆手表示无事,直笑得眼角泛出了泪花,好容易才止住,道:“开玩笑?”
他反问道:“你是觉得,我会拿阿蘅的生死来随便开玩笑?”
墨无归道:“那么……”
李慕知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玩世不恭模样,倚着美人靠,笑容可掬,道:“嗯。她真的死了。”
墨无归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缱阳殿下要追捕你?”
李慕知无所谓道:“如你所见,堕魔了呗。至于封修璃……”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轻笑道:“我不过是带走了阿蘅的尸体而已,谁知道他干什么追着我不放?不止他,还有其他人。简直莫名其妙,不是吗?”
墨无归听他说着,都愕然了,失声道:“……你带走了汀若的尸体?你干什么要带走她的尸体?你疯了吗?!”
要知道,本境的逝者只有葬在本境才能保持尸体不腐啊。况且,每一位天官都相当于是死过一次的人,因此再次死亡之后,魂魄只能安眠在尸体里,是不能投胎转世的,可李慕知却将楚蘅的尸体带来了人间境!
那不是意味着,楚蘅她……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