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原敖一直坐在下首,杯莫停不说话,一直吃吃喝喝,原敖也不说话,偶尔抿上一口酒。
杯莫停终于酒足饭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叉开腿箕坐在几案后面,用脏兮兮的衣袖把酒坛餐碟一股脑地扫在地上,趴在几案上闷头就睡。
原敖无声地笑笑,解下自己的皮裘,起身轻轻给杯莫停披上,然后吹熄所有的灯,安静地离开了营帐。
他还要继续巡视城防,但是这次他压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和杯莫停在一起的时候,这个放浪不羁的老朋友总是在笑,原敖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笑,好像暂时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成为了和杯莫停一样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逍遥浪子。
“即使是这样放浪形骸的人,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事呢。”原敖心里想,“心无挂碍,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杯莫停心里的事,原敖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十几年前纠军攻破绍梁关的时候,杯莫停就在不远的山上向关里眺望。
破碎的城池里是他的挚友白逍,身边是他的另一个挚友,琅琊的宗室公子齐无忌。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原敖再次和杯莫停在一起喝酒,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个总是在笑的浪子,抱着酒坛嚎啕大哭。
最难受的事情,莫过于早就知道了结局,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而无能为力。
那是竭尽全力后仍然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齐无忌告诉原敖,他们已经穷尽了一切可能性,企图挽救白逍。无论是深入孤城把人救走,还是潜入纠军战阵刺杀白起,甚至是闯进梁京劫持国君,都被证明是天真荒唐的想法。
齐无忌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拉住恨急欲狂、意欲冲进战场与白起拼命的杯莫停,哪怕被杯莫停一记恨就是十多年。
他们都是武艺超绝的武者,有着以一敌百的武力,但是以一敌百、一骑当千甚至是万夫莫敌又能如何?
对手是十几万披坚执锐的甲士,他们的旌旗绵延百里,他们的箭雨遮天蔽日,他们的呐喊响彻原野。
在战争机器的洪流面前,他们才发觉个人的力量真是渺小得可怜。
那一夜的嚎啕大哭之后,杯莫停渐渐又恢复了放浪形骸的模样,但是他从此以后背上了从纠国军营偷回的那柄长刀,也从此以后再也不与齐无忌相见,哪怕他明明白白知道齐无忌并没有错。
秋天深夜的城墙上寒意逼人,皮裘现在正披在杯莫停的背上,原敖只穿着不能御寒的铠甲。
无处不在的压抑随着冷风,再次覆上他的心头。
他思索着杯莫停带来的消息。
建立上阳关防线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虽然这个计划表明了南淮上层对武关防线在纠国的猛烈攻势下能否坚持住抱有深重的悲观心态,但是并不意味着南淮的国主觉得原敖是个无能之辈。这对原敖的声誉没有任何损失。连原敖自己都觉得建立第二道防线很有必要,尤其是向父偃主持上阳关防线,以他的才能,应该比原敖的武关防线坚持得更久。
但是原敖总是隐隐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今天听到的消息,更是让他疑心重重。
上阳城在武关防线的后面,边关都还未告急,后方有什么事情值得急报传递?
既然收到了急报,为什么向父偃看起来不太急,甚至反而故意放慢了行军的速度?
顺着这个疑点,原敖想到了以前没去细想的一些事情。
武关防线上有七座关隘,最为险要武关扼守两国间的通路,也能沟通其他关隘,是绝对的中枢。
这一年,纠国攻城数十次,虽然来势凶猛,但总是无功而返,干脆在防线外屯垦。也许这能解释成纠国兵力分散,不能集中力量尽快攻破一点,可是这一点,纠国的君主谋臣想不到,精于兵法的白起嬴湛等旷世名将,难道也想不到吗?
武关防守得太过容易了。
容易得有些反常。
如果纠国的目的不是尽快破城,他们又有什么目的?
原敖沿着城墙踱步,思绪随着目光向远处的纠国军营延伸。
没有头绪。
完全没有头绪。
原敖需要更多的信息。
灵光一闪。
信息?
仿佛拨云见日,原敖突然明白了那种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从何而来。
就像一个本来很正常的人,被蒙住了眼耳口鼻,失去了一切感知信息的渠道,只能徒劳地在黑暗中挣扎。
原敖不知不觉间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信息来源,杯莫停的出现,就像是让蒙眼的人感受到了光。
因为他带来了信息。
斥候和哨骑已经很少带回有用的情报了,除了在附近侦察围攻武关的纠国军队动向的,稍微走远一点的斥候都是有去无回,更不用说和其他关隘互相传信。原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斥候是被纠国的哨骑截杀了,从没想到这有可能是纠国蒙住他的眼一种手段。
而派往荆都陈述守城状况的信使,从来也只能带回“已阅”的回复和言词空洞的褒扬,至于整个战局的情况,原敖作为武关防线关键一环的主持者,居然知之甚少。
南淮军务大部分由向父偃统管,原敖的报告当然也由他审阅和批复,但是细想起来,向父偃也从来没有提供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上阳关的急报和向父偃行军途中的异动,如果不是杯莫停提及,原敖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消息。
如果向父偃……也想蒙住原敖的眼睛呢?
不可能。原敖从心底里极度排斥这个想法。
向氏世代为南淮军队效力,百年战功彪炳史册,南淮国主对向氏信任备至,大胆放开军权,向父偃作为南淮老将,数十年来兢兢业业,为南淮练兵备战巩固国防,却从来不居功自傲,而是愈发谦恭谨慎,他更是善于发掘和指点新秀,连原敖都受过他的提携之恩。
如果向氏都靠不住,南淮还能依靠谁?
月华无声地照在漆黑的墙砖上,映出清冷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