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5月,期中考试过后,第一次当班主任的乔慕欣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
班上的一个叫方绍海的男同学突然找到她说要申请退学。乔慕欣吓了一跳,认真翻看了一下这个男同学期中考试的成绩,发现他竟然排在班级前十名!乔慕欣当时就愣住了,看他也不像是因为受到期中考试分数太低的打击才那么决绝地申请退学,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再三追问下,这个男生才把内情如实告诉了乔慕欣。
他说,她和隔壁班一个叫小英的女生在一起了,他决定要退学回家和她结婚。
乔慕欣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没有丝毫准备的她听到这个答案后一口浓茶一滴不剩地喷洒到放在桌子上的教案。
十四岁的你要退学结婚?
方绍海同学见此情景,急忙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出来递给乔慕欣。
纸与纸的相互纠缠,终究是两败俱伤——乔慕欣刚写好的教案随着茶水的深入蔓延被毁得不堪入目。
她把吸饱茶水的纸巾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沉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把手交叉垂在身后的男生,他手上还攥着两张没来得及递给乔慕欣的纸巾,脸上挂满了做错事的愧疚表情。
可你,是觉得弄湿教案是错,还是早恋是错呢?
“要不,你先把你家长叫过来吧,这种事情我先听听他们的意见。”沉默了一会儿后,乔慕欣才发话。这是她首先想到最好的一个方法了,古人称之为“缓兵之计”。
谁知他反应竟异常激烈,说不能叫家长。
乔慕欣苦口婆心:“不叫家长我没法让你退学的……”
这世上应该没有像她那么低声下气的班主任了吧。
“而且你退学了,那隔壁班的小英不是也得退学?我觉得这事你先别着急着这么想,谁说的谈了恋爱就一定得结婚啊……”乔慕欣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不是,就是你们年纪还小,也许还不用考虑到结婚这一步……”
“老师,我已经想好了,你不用再劝我了。”
乔慕欣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固执的男生,竟再说不出多一句的反驳。
可你今年才十四岁啊,不应该过早地去体会和承担其大人的辛酸和责任。
乔慕欣最终只是平缓了一下他的情绪,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他的父母再做安排。
在乔慕欣年少的那个时期里,不管早恋还是早婚都会轻易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时代分期,当时还是十六七岁的他们,如果结婚,那便是早熟和叛逆的一个简单象征。可当他们成长到二十出头,到那时,十六七岁的人结婚已经不足为奇了。
他们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却硬是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值得自己深爱一生一世的人。乔慕欣信过,却在亲眼见证的现实中渐渐败下阵来。
当乔俊把白玉兰带回家时,还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刚进家门,乔家大伯和大伯母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乔俊辍学早,没什么同学,现在突然领一个女生上门来,不是女朋友还能是什么,田螺姑娘吗?
乔家大伯和大伯母黑着一张脸把两人迎进了家里。
没有把乔俊当场赶出去,看得出来乔家大伯和乔爸爸是一模一样的宽宏大量了。
刚进家门,乔俊就兴高采烈地跟自家父母介绍:“爸妈,这是我女朋友,白若兰。”
哦,是白若兰,不是白玉兰,也不是白莲花。
乔大伯和伯母脸更黑了,刚刚只是乌云一样的阴沉,现在是锅底一样的绝望。
“乔俊,你今年几岁?”乔大伯闷声发话。
“十六啊,怎么了?”
“十六你就谈恋爱?你这是早恋!”乔大伯显然已经把宽宏大量的优秀品格发挥到极致了。
“早恋是对读书人说的,我现在是无业游民,算不上早恋!”
乔大伯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把这个“早熟”的“不孝子”吊起来打一顿。
“你滚,滚出我家!”
乔伯母扯了扯乔大伯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走得那么极端。
可乔大伯却丝毫不理睬,转身就从角落里操起了扫把。
而一直在一旁不敢出声的白玉兰竟被乔大伯乌黑的脸和动作吓得直哆嗦,拉着乔俊从家里飞奔而出。
出了家门,白玉兰的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了。
乔俊紧紧握住她的手,赶忙俯身安慰她:“你别哭,我爸妈会接受你的。”
白玉兰还在啪嗒啪嗒掉眼泪,抽噎着说:“接受我还不行,孩子呢?”
说到这个她哭得更委屈了。
“我就不信我家老头连孙子都不要!”
乔俊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哪里像个未成年的孩子。
那一刻,他们仿佛已经忘了,倘若真要为人父母,父亲还差一个月满十七岁,而母亲,刚刚迈过十四岁的门槛。
十四岁,有些女生,月经初潮还没有经历过。
后来乔大伯有没有同意他们在一起乔慕欣也不太清楚,不过看最后的结局,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怀上孩子的白玉兰在初二开学时就没有到学校报到。于是,早早辍学的两人带着不被全世界看好的恋情逃去了我国东南某省的某个发达城市工作生活。
逃,他们是逃过去的。
他们离开q市的时候,两人身上加起来只有两千块。乔慕欣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用两千块是如何在大城市里扎根的,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两个未成年的“大人”,究竟是怎样贫穷的活,才不至于末路。
直到几年后,二十岁的乔俊两手空空从那里回到q市,身后跟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子时,乔慕欣才知道了最终答案。
乔慕欣看着那个三岁的男孩子,心中惋惜。
像母亲,长得太好看。好看,很多时候并非好看。
天妒红颜,蓝颜,未必能幸免。
乔慕欣到车站接乔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年,下巴上一茬一茬的胡子,身形和精神像极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乔慕欣逗他:“哥,你知道鲁迅吗?”
乔俊抽了抽鼻子,道:“我是鲁莽,不叫鲁迅。”
乔慕欣闻言在车站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哥,你还是那么幽默。”
乔俊也笑,那个被他牵在手边的小男孩也在笑。
周末早上十点的阳光,像画在画中一般不真实。而眼前人,却是真真实实地活过,在经历了岁月与生活的磨难,经历了感情的挫折,这个男孩,已经磨炼成了一个男人。
真实的男人。
不过一会儿,三人渐渐敛住笑容,乔慕欣低头,眼底一抹苦涩稍纵即逝,她沉声说:“哥,好久不见,欢迎回家。”
乔俊和白玉兰去到那座所谓的大城市后,为了维持生计只好入了个工厂,正经工厂只招满十八岁及以上的成年人。而他们俩都未满十八岁,辗转了好久,他们最终才寻到了一家私人小作坊,做电子表的。既是作坊,只是一个小厂子,整个厂子就三条流水线。工厂人不多,环境也不好。
刚到那里时,乔俊不让白玉兰一起跟着工作。
厂里有住宿提供,可是条件太差,乔俊为了孩子着想就在工厂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一卫的小套间。因为实在太过老旧,他们一个月只需付五百块钱租金。那时候乔俊一人工作每天加班没有休息,一个月大约能领到三千多的工资。除去房租水电,吃饭,一个月剩不下多少钱。
如果是两个人生活,两个人工作,养活一个家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半年后,儿子乔木木出生,这种收入明显让人看不到未来。
白玉兰本来就是吃不了什么苦的人。刚到那里时,每天都是抱怨,于是乔俊就像龟儿子一样,每天上完班回到家还得花式哄她。日子久了,因为生活,因为物质,两人的争吵难免地渐渐变多。木木长到一岁多,断了奶后,白玉兰才开始工作。
可她不与乔俊一起留在那个小作坊,而是到外面去另辟天地。
那时候的白玉兰将近十六岁,本来正值花季,可因生了孩子之后,不免出落得富有女性韵味。
于是,她瞒着乔俊,到夜总会陪酒。
老板心情好了摸个大腿就能赚上好几千的那种。
此后,白玉兰每天都是披着清晨露水带着一身酒味回到那个狭窄逼仄的家里。
青春期的新鲜热度很快就被消磨殆尽,最后只剩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两人面前。
在圈子里混久了,女人的心难免不被勾引。
木木还没长到三岁,白玉兰就跑了,不知道怎么跑的,也许是傍上了某个大老板,也可能是想重新拥有自由身,换取更好、更富足的生活。
总有可以想象得到的理由。
而乔俊呢,带着只有三岁的木木在偌大的城市里像傻子一样寻了她几个月。
直到兜里只剩下几百块钱。
那是刚好买一张回家票的钱。
回来时,他谁也没告诉,只是给正在上高二的乔慕欣打了个电话,让她那天在上午十点时到西车站接他。
乔慕欣已经很久没和乔俊联系过了,接到电话时愣了一下,说好的。
那天刚好是周日,乔慕欣不用上课。
知道时间后的乔慕欣还忍不住吐槽乔俊会挑时间,那么准的就选在了周日她不用上课的时间回来。
乔俊回来当天,上午九点,乔慕欣提前到西车站等他。
十点十分,他离开q市已经三年的哥哥乔俊两手空空地从出站口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
真的是两手空空,如果不算他手边的那个孩子的话。
两人去,两人回。提着行囊去,却空手而归。
值吗?值。
可人生,有这么一次就够了,不要太多了,太多,心脏会承受不住。它有容量,只能塞进一部分苦涩,剩下的,只等甜蜜来给予。
乔慕欣浅笑着迎上前去,说:“哥,好久不见。”
欢迎回家。
这未成年的欢喜终究如南疆的青桔一般,未成熟时又酸又涩。没有人会爱这味道。但似乎大家却都对它跃跃欲试,最后我们都在这尝试的过程中经历成长,痛了,难受了,自会慢慢放下。
乔慕欣最终没有同意方绍海的退学申请。她瞒着方绍海主动联系了他的父母亲,并同时和隔壁班班主任颜老师通气,不批准退学。
尽管方绍海同学小小地反抗了一下,也许是他那个年纪里的怯懦,最终还是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反抗行动。
无论如何,没有继续申请退学的打算,总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