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2年到2013年的这个冬天,整个国度似集体进入了一种冰封的状态,北疆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南方寒风呼啸,刺入肌肤。南方的寒往往不似北疆,南方的冬季,没有雪,只有细密如丝刺骨的冰雨。北方下雪,行人于路,一不小心白了头。南方落雨,虽柔却如刀,若不打伞,便是一头发丝铺满了晶莹,寒至肌骨。
刚进入2012年时,一直流行着一个歪门邪说。2012年12月12日,世界末日。这天,天地混沌,地震、洪水、飓风……所有自然灾害一齐席卷整个宇宙,那时,宇宙洪荒诸生万灵,全部无一幸免。于是便有了一个美好的传说:能够携手在那天共同走过的情侣,此生定永不分离。
玛雅人说的预言,年少的我们竟全然信了。可是后来,那天携手走过的情侣,都被岁月纷纷割散了。
预言,流言,誓言,谎言。岁月无一仁慈地将它们通通击破。
日历刚刚撕到十二月份的开头,冷空气猝不及防南下,从天晴风暖一瞬间转变到冰雨烈风,换做谁,也难以适应这从春转换成冬的天气。
乔慕欣从小时候开始,每次一到季节交替时,她就容易感冒。而且每次感冒都是惊天动地的。感冒的第一天,只是流鼻涕,第二天,鼻涕眼泪一起流,第三天吃了感冒药,头痛外加涕泗直流,第四天开始咳嗽,等到眼泪鼻涕有减缓的趋势了,咳嗽便加重了。一个星期后,头痛好了,眼泪鼻涕不流了,但是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中药西药吃喝个遍都没啥用,只能平时多喝热水压一压。
像此刻,感冒已经一个星期了,学校医务室各种牌子的止咳糖浆喝了个遍,但是依旧咳得生不如死。
班主任见她才课堂上咳得惊天动地,不知是怕她病情越来越重还是觉得她影响课堂秩序,于是便主动给她批了假,让她去看病。乔慕欣对突然其来的两天假期有些茫然,但还是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学校。
已经阴雨连绵好几天了,冬日阴雨最为渗人,细细的风拂动轻雨,即使撑伞,总有一处会湿。
乔慕欣撑伞走到校外,空气中的清凉让乔慕欣一到外面登时觉得咳嗽莫名好了一些。
她背着书包,打算先找家诊所看看这咳嗽还没有得救,若是小问题便先医着,问题严重的话再去医院吧。
乔慕欣从小就害怕去医院,大概是小时候经常生病跑医院打针,自此她对医院一直恐惧着。
绕着街道拐了好几圈,才看见了一家还算比较正规的诊所。
进入诊所,却见诊所内部极为宽阔,且装修得还算讲究。许是大清早的,诊所里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医生,带着口罩,看不清他的长相。
那医生扫了一眼乔慕欣的校服,语气十分柔和:“同学,哪里不舒服?”
“感冒,咳嗽。”
“这样啊……来,坐这里。”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椅子。
乔慕欣乖巧地走过去,坐定。
“张嘴。”
医生用电筒照看了一下乔慕欣的喉咙,随后收回电筒。
“手伸出来。”
乔慕欣听话地把右手伸出来,医生把了脉。
一会儿后,他收回手,道:“没什么问题,我开点药你吃了就好了。”
乔慕欣点头,静坐等着他开药。等了约莫五分钟,那医生写完了单子却始终没有起身去开药动作。乔慕欣在一旁坐得久了,忍不住问他:“医生,不拿药吗?”
那医生的思绪像是正在遨游太空一般猛然被乔慕欣的疑问唤回现实,他打了个激灵,道:“噢,你再等会儿啊。”
乔慕欣乖巧地点头。
可那医生依旧还是没动作,老僧定定地坐着,乔慕欣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心想怕不是碰上了什么黑诊所吧?
她不由得抓紧了自己胸前抱着的书包,寻好角度和方向,伺机逃亡。正待她夺门而出,却见一少年从门外走进来。
少年上身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卫衣,下面则穿了一件运动裤,卫衣帽子紧紧裹着脑袋,许是脑袋太大,帽子只掩了大半个脑袋,露出额上极短的碎发,碎发上沾满了银丝。面目分明地映在乔慕欣的目光里,眼角眉梢带着愠怒,却又不似真的有气,脸庞白净得像倾倒了大半盒牛奶在上面,皮肤真好,像个女子般。他把双手缩进长长的卫衣袖子里,倘若他是蹦跳着进来的,乔慕欣也许会将他看成一只全黑的企鹅,也许更像一听百事可乐,别人轻轻晃他一晃,仿佛就能冒出褐色甜甜的泡泡。
想到这里,乔慕欣不禁好笑,只见少年不急不缓地从外面进来,听他朝那医生道:“臭老头子,不就拿了你两块钱吗,至于那么冷的天还让我出来给你抓药!”
乔慕欣望向那医生,只见他一改刚刚对自己的柔和,怒道:“你老子的钱好挣啊?说了十八岁就自食其力,你拿我的钱不想帮我干活,那你还想干嘛?”
“我还没十八,还差大半年呢!”
“老子生的你,说你十八了就十八了!”
那少年本来还想辩驳,瞥见乔慕欣在一旁后似乎觉得不合适后就忍住闭了嘴。
乔慕欣觉得这家孩子好像比大人要成熟懂事……
少年走近那医生,抢过医药单,便头也不回地奔入药房里开药。不一会儿,他便提了一袋药出来,交到乔慕欣手上。
乔慕欣接过那袋药,礼貌地直视对方的眼睛道谢,却见少年紧盯着自己脸庞,像是老相识。随即又低头看向乔慕欣身上的校服。育中的校服是中国学校里普遍的全蓝的运动服,而育中的这套经过了特别的设计,也叫望子成龙服,仿佛给了它一个名字就能改变它老土的外表一样。
乔慕欣看见那个男生满脸惊讶地道:“你是育中的学生啊?”
表情真的很假,是那种明知故问去掩饰已知事实的假。乔慕欣朝他点点头,心里想:莫非是学长?
那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直言:“我是11届的。”
11届……
“学长好。”乔慕欣立马礼貌地说。
谁知那学长竟后退了一步,惊恐道:“你可别喊我学长,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不是你的学长了。”
可是,你告诉我你是11届的不就是为了说明你学长的身份嘛!
乔慕欣挠挠头,有一丝尴尬。
“臭小子,你干嘛呢?”那边少年的父亲喊道。
谁知那少年全然不理,假装耳聋,当作没听见,朝乔慕欣嬉笑道:“开个玩笑啦,”而后又顿了一顿,“认识戚家沈吗?”
那不是羽绒服学长么?
乔慕欣继续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认识他。”他哼了一声,语气莫名带着妒意,“你们这些学妹就顾着看人长得帅!”
乔慕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好像本来就是这样的耶。
那少年继续道:“行啦行啦,你不用解释了。我就想告诉你我和戚家沈一个班的而已。”
噢。乔慕欣点头,轻轻道:“这样啊……”
少年摸摸鼻子,骤然觉得好生无趣,于是便扬扬手,“好啦好啦,你走吧!”
“臭小子你对我的病人态度能不能好点?”
少年耸耸肩,扭身又进药房。乔慕欣微微一笑,朝医生颔首,提了那小袋药走出诊所。
这个学长,看起来,好不正经的样子。
莫修远回到药房里,心里不免好笑:看来这姑娘是全忘了自己啊,明明那时候考试还好心给她指了位置来着。他顺手把刚刚打开的药瓶盖子盖好,放回原处,再无声息。
乔慕欣回到家,只有妈妈在家。知道她不舒服,妈妈便把她推进房子里休息,自己张罗着给她炖药。
待她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她在房间里听见爸爸开门关门的声音,随即从床上爬起来。
走出房间门,爸爸也刚好走进来。爸爸瞧见她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有些庆幸地道:“还好没发烧。”
妈妈正在从厨房里往外端菜,见到父女两便说,“洗手准备吃饭啦!”
吃完饭,乔慕欣有气无力地窝在沙发看电视,妈妈端了一碗类似于中药的糖水过来,吓得乔慕欣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乔妈妈没好气道:“这是冰糖煮折耳根,甜的,治咳嗽!”
乔慕欣这才放心,捂着心口缓缓坐下来问道:“折耳根是什么?一般不都是煮冰糖雪梨的吗?”
“冰糖雪梨能算什么药,跟饮料似的,能不能治病还不好说呢。”
乔妈妈说话的间隙乔慕欣已经端起碗来抿了一小口那暗黄色的药了,还好味道跟中药差的远了,于是便闭上眼睛作两三口喝完了。
喝完了才惊觉其味道怪异,忍不住吐槽:“怎么有股腥腥的味道啊?”
“腥就对了!”乔妈妈说着便把碗端回厨房开始收拾晚餐后的残局。
乔慕欣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重新躺下看电视剧。
明天,还有一天假期呢。如果明早病好了就去学校吧,乔慕欣暗自打算。
可妈妈煮的冰糖煮折耳根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乔慕欣第二天一早醒来,咳嗽不但没有半点痊愈的迹象,反倒是加重得十分明显。乔妈妈特地请了半天假,把乔慕欣带去医院。一开始乔慕欣是拒绝的,可最终胳膊还是没能拧过大腿,只能随着妈妈一起到医院去了。
还是那股臭消毒水味儿,乔慕欣刚到医院门口就果断地戴上了口罩,用围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把羽绒服的连帽戴上了,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是某个大明星或者名人来看什么隐晦的疾病,或者就是流感感染人群和癌症患者。
乔慕欣自己想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实地挂号排队,静坐等着医生给她看病扎针。妈妈就坐在她身旁,若无其事地抠指甲玩。乔慕欣忍受不了她抠指甲的声音,不断让她停止这项令周围人都嫌弃的行为,但乔妈妈依旧乐在其中,完全不理会她的感受。
正当她们还在为公众场合应该注意的行为而不断争辩时,突然出现的人打破了本来争吵中的情境。
“哎,这不是林同学嘛?林同学——”乔妈妈的叫声在医院的等待大厅里依然清晰。
林世泽停下正在迈向医院门口的脚步,悠悠地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目光定格在乔慕欣身上。
乔慕欣顺着乔妈妈的目光看过去时,恰好撞上他看向自己。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黑色的休闲裤,黑色的匡威帆布鞋。看起来像是地狱的撒旦一般凌厉,又如黑暗之神主宰苍生。而此刻,在乔慕欣所知,他唯一能够主宰的,是她怦怦乱跳的心脏。
明明就不是她喊的,为什么能在那么拥挤嘈杂的人潮里一眼就看中了她。
乔慕欣低下头,恨不能刨个地洞躲藏。她大半张脸隐藏在帽子和口罩下,唯有那双漆黑的瞳仁拥有辨识度。
乔妈妈热情地招呼他坐在乔慕欣身旁空着的位置上,而那位随着林世泽一同走过来的女生,则紧接着坐在了林世泽身旁。
如果乔慕欣没记错,今天是周五,是该上课的日子。还有,他身旁的这个女生,就是那个一直阴魂不散的学妹周颖。
心底难免苦涩,但乔慕欣还是沉着地摘下帽子和口罩,微微向他颔首,声音细如蚊蚁。
“你好。”
他礼尚往来,也是颔首,但不发一言。
乔妈妈急切地问他:“林同学怎么也到医院来了,是身体不舒服么?”
林世泽镇定自若,难得一笑,“不是,是我的......表妹,她感冒了,我陪她来看医生。”
是表妹?此话当真。
不知为什么,乔慕欣竟然有一丝窃喜,或是释然?就像一年前被医生宣布患了绝症的人,现在却被告知误诊了,没有得绝症,并且身体很健康一般的感受。
在乔妈妈还想和林世泽多说些话时,刚好护士叫号了。乔慕欣硬是拖着母亲一起去,不再让她再多说一些完全没意义的话。母亲匆匆和林世泽告别,随着乔慕欣一起走进会诊室。
在医院吊了两瓶药水,吃了两天的药,乔慕欣的精神状态才渐渐转好。
而在医院的短暂偶遇,也如抓在手中的细沙,随岁月流逝,风雨侵蚀,不足为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