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打开的阴间十三路去往崉滓村,村子在山顶,我们走在山脚下时,路还很平坦。后来上坡的路渐渐狭窄,连续拐过好几个弯后,我的心情越来越紧张了,因为我知道快到了。
抬头望向隐蔽在白雾里的村落,情绪复杂。
离村子近了,骨子里压制的恐惧感快要爆发了,幸好薄南途及时安抚了我。村子口倒着一具骷髅,我本以为是村子里死去的人的尸骨,没想到那具骷髅的头突然转过去,深深地两个眼窝黑洞似乎正“盯着”我们,我吓得差点失态尖叫起来。
在我们的注视下,他慢慢直立起来,骨节“咔嚓嚓”作响,侵犯我们的听觉神经。他速度飞快地冲过来,耷拉着我身上,白骨森森的手指在我脸庞来回滑动,硬邦邦的,像一根竹筷子似的。
他似乎笑了笑,整齐的牙齿在我眼前一张一合,“不要害怕,我是灵觞骷髅。”
灵觞骷髅。
上古天地初开,残余的浊气全部汇聚在西方魔界入口处的瘴气湖中,因为浊气有灵性,上天可怜赐给湖灵觞之名。
怨气骷髅皆为灰亵,灵祖特意通过地狱的魔灵道将骷髅们带到人间,将他们放置灵觞湖湖底,受瘴气炼化成为异界的骷髅,从此摆脱天地限制不为任何一界所管。
“薄南途,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回来这里。我只能奉劝你们一句,你们不可能见到灵祖,更不可能消灭他。”
他知道薄南途来这里的目的,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那个灵祖也知道了,那薄南途想做的事恐怕真的不会这么容易实现。说实话,打退堂鼓的念头在那一瞬间从心里一闪而过。
薄南途抬眸看了眼灵觞骷髅,眉眼间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才冷然道:“带我去见灵祖,他毕竟是我的祖先,想必他也不会不愿意见自己的子孙。”
崉滓村的一树一木都和薄南途记忆中的不一样,时过境迁,这里已经面无全非了。薄南途神情抑郁,我走在她身旁明显感受出她情绪的起伏,我问她道:“你还好吧?”
她说:“没什么可怀恋的,再见不到熟悉的人了,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自己不要回来。”
灵觞骷髅邪邪一笑,不怀好意地开口提起一件事,“薄南途,你想不想知道你最在意的两个人,薄北笙和安绪他们是怎么死的?”
薄南途一听,激昂地冲过去,“你知道?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们的尸骨到现在都没入土,你过去还能看到他们,只不过不是很鲜活而已。”
薄南途说:“带我过去。”
灵觞骷髅,扬起干枯的指节敲打着自己的肱骨,邪里邪气道:“你想帮他们收尸?”
薄南途没有理会他,面色铁青地等着他带路。
他也不介意薄南途不给他好脸色看,干脆说道:“那好吧,你们跟我来。”
灵觞骷髅带我们走了很久,路过树林经过石涧还在往深处走,一直在朝南边的方向走,而且越走越偏僻。我担心有诈于是提醒薄南途,叫她小心。薄南途似乎没听见我的劝告,我低下头才看见她紧握的拳头颤抖不已,全身都被愤怒包围着,她正努力抑制自己不要冲动。
她血红地双眼直盯着前方,咬紧牙根艰巨地问:“为什么他们会死在泉幽台?”
灵觞骷髅见我不理解泉幽台是什么地方,所以解释道:“泉幽台是崉榟村处死有罪的人的地方。”
我惊异不解,“薄北笙和安绪犯了什么罪?”
“据说他们想逃跑,还惹怒了建立崉榟村的灵祖,村民们为了请求灵祖的宽恕于是活活将他们砸死了,几十块大石头砸在身上很快就见了血,可能在埋之前就已经断气了吧?”
他轻佻的语气讲出来显得那么无关痛痒,好像在他看来两条生命一点也不重要,跟踩死两只蚂蚁没多大区别,真是气得我想把他的骨架拆了。薄南途自然比我更想杀了他,可是她很理智,知道杀了他也没用,她明白此刻更应该做什么所以坚定信念往泉幽台走去。
我们到了泉幽台,我放眼望去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台下四周的深槽里白骨铮铮,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看上去如此庄严雄伟的石台上曾经死了多少人,更不敢再去细看上面留下的无法清洗冲刷的血迹。
“就是一直生活在这个残暴的村庄,所以北笙他们才会想逃吧。”最了解他们的自然是薄南途,她很清楚薄北笙他们有多向往外面的生活,可惜他们没逃出去反而死的很惨。
灵觞骷髅指着那些白骨,嘲讽道:“这么多死人骨头,你们确定要找他们?”
“……不需要了。”薄南途趁他大意,将剑架在他颈间,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劈头斩下,将他的骨头全部斩散,扔在那些白骨堆中。
我原本以为灵觞骷髅已经死了,谁知他偏倒的头颅突然正过来望着我们说:“你们这是白费功夫,我都死了,怎么可能还能杀死我呢?”
我小声问薄南途:“难道他没有死穴吗?”
她回答;“有。”
“是什么?”我好奇地看着她,眼巴巴等她说出那个死穴。
“不知道。”她利落地回答我。
“……”
她停顿一秒后又说:“我们来这里是对付灵祖,不需要跟他在这里纠缠。”
“哦。”
我们来到灵祖的宫殿前,四周的守卫兵都是灵觞骷髅的手下,为了不打草惊蛇,薄南途带我从密道走进去。宫殿里面华丽气派,跟我幻想的一点也不沾边,我本来以为恶鬼住的地方应该是阴森邪气,没想到会这么美轮美奂,主殿前面还有小桥流水。
王宫中心的花园里有许多奇花异卉,草深花密容易藏人,我们快速躲进去。
突然感觉身后痒痒的,好像有人在摸我,可是薄南途是背对着我的,不可能是她啊,也许是后面大树的叶子落下来刮着我的缘故吧。看到后面这棵大概有七、八米高的奇形怪状的大树,心里有些好奇,这树的树冠居然是紫红色,倒是少见,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那树干还十分光滑,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觉得刚刚树冠比之前抖得厉害了。
“是风吗?”我小声嘀咕道,跪坐在后面的薄南途听见我嘀咕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没听清于是问我:“你说什么?”
我回道“没什么。”
潜伏了很久,久到双腿麻痹了,我可不像薄南途那么能保持同一个姿势那么久,别待会跑的时候又腿麻跑不动,于是我懒洋洋地斜着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铺着的层层叠叠的紫树根上。
突然,树根抖动起来。
薄南途强自镇定,冲我吼道:“你做了什么?!”
“我……”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因为我眼中的世界已经颠倒了,天跑到脚底下,地却在我的头顶上,还有……我胃里一阵翻腾,想吐。
我被抓着脚踝倒吊起来了!
薄南途高高扬起头吃惊的望着我,更确切来说是望着我身后的庞然大物,看着地上那扭动的影子,那硕大的树冠分开两块,里面竟然是尖锐的细小牙齿。这时我连苦笑都不会了,因为我碰上了传说中会吃人的吃人花!
远处急奔而来的士兵让薄南途瞬间清醒过来,方才食人魔花闹出的动静让整个花园都有震感,已经引起巡逻士兵的注意,通通朝这边来了。她来不及多想,抓着我的衣领跳到那张大嘴下的藤蔓上,有“树冠”的庇护遮掩,他们发现不了我们。
“人会不会还在花园里?”
“不可能,如果躲在花园里,食人魔花这么厉害肯定早把那些家伙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说的也是,那我们要不去别处看看?”
“好,兄弟们,分散到附近搜捕!”
“是。”
我小心翼翼地贴服在食人魔花的藤蔓上,躲在另一藤蔓的薄南途看见下面的巡逻士兵离开后,一个轻盈地跳跃落到地面,确认安全后向我挥手,无声地口型告诉我——可以下来了。
我没有法力,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边,祈求自己不会给她添麻烦。整个王宫里除了守卫就只有灵祖一个人,所以王宫面积并不大,我们从密道直接进入花园,花园附近士兵很多,我们躲在这里暂时还不能出去。
我问她:“现在怎么办?”
“等天黑再行动。”
我们躲进假山休息,为晚上的行动保存体力。
薄南途闭上眼睛假寐,我开始有些担心晚上的刺杀行动不会那么顺利,右边眼皮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不好的事会发生。
“你在烦躁不安什么?”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我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稍有动静都能吓个半死。我看了一眼闭着眼睛问我话的薄南途,静下心道:“我在担心你晚上的刺杀行动。”
薄南途睫毛轻颤,睁开眼,说:“你晚上就待在密道里哪儿也不要去,我自己去杀灵祖。”
我侧过头看着她,“你有把握吗?”
她蓦然一笑,“没有。”过了会儿,她又开玩笑道:“说不定我只剩这点时间跟你说说话了。”
我瞪了她一眼,“乌鸦嘴!别自己咒自己!”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千万小心,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就等你回来。”我对她说道。
她看了我一眼,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自己逃出去吧。”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
夜晚,一轮新月挂在空中。
薄南途穿梭在遮掩一切的黑夜之中,躲过重重士兵的视线藏身在主殿旁边的行宫的横梁上。薄南途抓住手中的武器,准备从窗户出去绕到主殿的窗户外,就在她准备下去,身体一振,极快地缩进横梁的黑暗角落里。
外面月光照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清冷,窗外人影晃动,还隐隐泛着红色火光。王宫里的守卫人数增加了,看来灵觞骷髅已经回到王宫了,想必灵祖也知道有人闯入王宫了。
看着这个情况,薄南途屏住呼吸,用随身携带的布条将剑固定在背上,系紧,反手抓住横梁,荡到最里面的那根横梁上去,封闭自己的灵识避免被发现的几率。
她静静地蹲在阴影里,等进来里面搜查的士兵一走,立马跃下,身姿轻盈地钻出窗外攀附在主殿的屋檐下。主殿里光线微弱,隐约看见一个男人手执一本书,卧在床头。薄南途暗自冷笑,取下背后的剑从窗户悄无声息进到里面去。
她确定那人正是灵祖,于是她躲在床幔后面也不急着出去。只是静静的藏在那里,等着进行下一步的时机。她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就因为她清楚灵祖不可能不知道她进来了,所以他们都在等对方出手。
她敢打赌,如果自己待会儿不能在一招之间杀了灵祖,那么今天她必死无疑!
过了会儿,灵觞骷髅进来找灵祖汇报搜寻情况。
“灵祖,没有抓到人。”
“知道了,下去吧。”
虽然看不见他们对话的样子,但是薄南途听出灵祖在得知没抓到人后,心中有些不喜。心思转念时,窗外一声口哨响起。
她心中骤然升起不祥之感。
外面的脚步由小到大传来,不止一两个人,应该是三个人,很快到了门前。
我在密室里坐立难安,几次都差点想冲出去查看外面的情况,索性都按耐住了。可是没想到那些士兵竟然会发现密室,进来将我五花大绑起来押到主殿。我看见灵觞骷颅正站在殿中央向床上坐着的男人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我猜到他应该就是灵祖。
偷偷看了看周围没有见到薄南途的身影,心思急转,她应该没有被抓,暗自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被灵祖看见了,他赤足走过来,说:“你是在因为我没有抓到薄南途,才松一口气吗?”
我没有吃惊地问出来,但我的眼睛出卖了我,灵祖从那里面看出我心里想问的。
他大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来刺杀我,我还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我诧异地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半空中,一柄利剑凌空而至,准确无误地刺向灵祖,剑上附带着的真气,凌厉无比。剑刺来的方向,是床幔后面,我看向那里,果然床幔已经被利剑完全划成两块,薄南途目光冷凝地站在那里盯着灵祖。
薄南途从自己化开的空洞,看着利剑飞过去。在之前,她一直侧耳聆听的外面的动静,她本想趁灵祖分心的时候一击狙杀,可是灵祖的那番话逼得她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偏偏,老天爷没站在她这边。
时机没问题,剑的方向也没问题,但她忽略了一点。
灵觞骷髅在这里。
在这个宫殿里,她有两个敌人。
所以注定她今天行刺失败。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弓箭,随着灵觞骷髅的一声令下,数十只箭齐齐向她射来。
“薄南途,小心!”
薄南途即使没有武器也能灵活躲避那些利箭。她脚尖轻点,往前疾掠跳上窗台,用锁钩掀下数块瓦片击偏箭的方向,手指一抓,瓦片碎成几块将那些箭挡回去。
“薄南途,你想让他死吗?”
薄南途看了一眼架在我脖子上的剑,不管不顾,朝前迎上,她这种不要命的杀法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也让漫天追击过来的弓箭出现了那么一丝空隙。薄南途趁着这个难得出现的空隙,往后直直急退的身子侧身翻腾,快速的往下坠落到地。
灵祖看见薄南途这个惊人之举,摸着下巴饶有兴趣道:“没想到,这个丫头倒有几分胆色。”
灵觞骷髅在一旁对我说:“看样子她一点也不想救你呢。”
我一直紧盯着薄南途才没理会他的挑拨离间,直到看见薄南途筋疲力尽地躲过一支利剑,却被另只利箭擦破膝盖和肩膀时,我再也忍不住叫她不要管我,自己先走。
也许是老天听见我的祈求,有救兵来了,居然是风苜蓿!
只见凌空数枚暗器掷来。
“道家弟子?”
她早在王宫里埋伏很久,没想到会在王宫遇见我和薄南途,因为出于之前的愧疚她选择现身救走我们。
灵祖大怒,吩咐灵觞骷髅亲自去抓人。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就躲在正殿下方的密室里,这里曾是崉榟村上任族长设立的应急避难的藏身之处,只有村里人知道,所以灵祖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不仅没逃,反而就躲在他的脚下离他很近的地方。
薄南途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安慰惊甫未定的我说:“这世界从头到尾都不是真实的,在真实与虚假之间,你选择了虚假,是你太恐惧了。”
我在原地木然地望着她,不,准确来说是望着她背后的世界,即使虚假也不会在揭开后露出真面目,因为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存在。
明白这一点后,我并没有再感到恐惧了,而是觉得悲哀,却不知为何……
后来她告诉我回去的办法是——
“想起来自己是谁。”
我僵住了。
自己是谁?
我这才发现自己到底哪里不对——我脑中除了踏上前往崉滓村之后的事,以前的记忆全然空白。
甚至记不起自己是谁,自己的名字。
“我是谁?”
傻傻的三个字随着风飘的越来越远,始终得不到答案。
我一抬眼对上的只有薄南途冷漠的眼神,就和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当你记起来,就可以回去了。”
念着自己的名字,灵魂会逐渐增加分量,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会重新出现,也就是生死交界线轮回转换之时。
“你教我驱鬼术,我要亲自把一切了断!”薄南途对风苜蓿说。
风苜蓿笑语嫣然,问道:“前缘和来世相互连系,前缘一灭,今生来世也会尽灭,你可想好了?”
薄南途侧脸凝视着我,不用她说出来,我已知她心意。
我噙着笑意,告诉她:“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风苜蓿望着我们只得无奈一笑,她心中对我们的祝福和祈祷,都在无言中默默感受到了。她将自己的祖传灵石——月长石,交给了薄南途,那里面储存的力量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薄南途不知道的是,其实月长石是传说中恋人的石头,它的另一半是日长石。我不知道风苜蓿趁薄南途没注意偷偷塞给我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这个一定会派上用场。
一个月的时光眨眼而过,风苜蓿已经把一身本领全交给了薄南途,薄南途天赋极高再加上她体内神秘的力量,她在一个月内就已经学完了,她的驱鬼能力甚至远远超越了风苜蓿。
其实风苜蓿在第一次见到薄南途的时候就看出来她的潜力了,毕竟是灵祖的后人,怎么可能没有继承他的力量呢?这份力量是等同的存在,只要时机一到便会觉醒,那时世上又会多一个“灵祖”。
风苜蓿,千年前被恶鬼杀死的灵族人的后代,为了替祖先的遗愿,世代掌门人死前都将自己修炼的功力传给下一代掌门人,到这风苜蓿这一代功力最强,但生命也极为短暂,无法承受的法力日夜侵蚀她的身体。
这次将重则交到恶鬼后人的手里,实属冒险,可是这也是无奈之举,她也只能赌一把,赌薄南途对恶鬼的仇恨有多深。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在利用薄南途,同时也在助薄南途一臂之力。
山顶上的樱花树美的如梦如幻。
我们坐在树下的白色长椅上,中间似乎隔着最遥远的距离,谁都没有打破这刻宁静的打算。
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份平静有多难能可贵。
“我想喝酒。”
薄南途的提议和我想的一样。
我把倒满的酒杯递给她,自己也斟满一杯,在古人心中能借酒浇愁的酒,在我们手中成为了与生死诀别的酒,这大概是从容赴死前做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了,我们笑着干杯。
看着她饮尽后,我告诉她:“我会看着你离开。”
她说:“我知道。”
想了想,我还是忍不住又对她说:“我会等你回来。”
她皱起眉头,“你别等了,我可能……”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