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簌簌。
徐飞衻靠在床头看书,一旁的橙色灯光照着他的侧脸,冷峻的线条在此时变得无比柔和。
突然,门外阴风吹起。
他快速地抬起头盯向大门处,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风灌进来,吹得满屋子都是。墙上的画框摇摇欲坠,被风豁开的房门发出呜呜的鬼叫声,电器插头处崩出无数火花。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
徐飞衻关上大门,反身进屋坐回床上,打算关灯睡觉,可就在关上灯的刹那间,窗户下面出现一个蠢蠢欲动的影子。他倏地打开床头的灯,又用极快的速度推开窗子,才看清那影子的真面目。
是一条有着乌黑亮丽毛发的杜宾犬。
狗狗两只充满灵性的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里充满哀伤和祈求。背上毛发凌乱,如果撩开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它粉色皮肉伤布满着细小的伤痕,有些流出的血丝将毛都凝固到一块儿了。
徐飞衻把原本是半开的窗子彻底拉开,狗狗的前脚,扒拉着攀在窗台上,等狗狗借力跳进来后,才重新关上锁好。
“只能收留你一晚,明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这只狗来历不明,毛发下掩盖不住的铁锈一般的气味令人作呕。
徐飞衻一眼就看出,这只狗不仅受了许多皮肉伤,它的五脏六腑,也多多少少受到损伤,想来那时候一定遭了大罪。不过,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同情心,而破坏规则。
某一天,天气极度阴沉,所有人的心情也很不好。就在那时,他们得到一个悲伤的消息,月弦小师死了。
消息来得太突兀,在无人做好准备的情况下。
只知道,月弦小师回自己居所的途中,被一个叫作灵祖的人杀死了,没有理由、没有征兆,一个鲜活的生命不在了。
几天后,另一个在城市里东奔西走的身影也不在了。
徐飞衻说它去追随自己的主人了。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没几个人听懂,但是小南那个傻瓜听懂了。
他明白以前那个蠢到吃饱了没事干,学狼对着月亮嚎叫的笨蛋,再也不会出现了。
身负驱魔使命的风苜蓿,密切地注视着城市里,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出任务时遇见上弦的残魂,及时将他收回梅花画里,兴许这样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恐怕等他再次醒来,也许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了。
随着上弦的离去,周围人对他的记忆都消失了。楚夏自己则是在很久以后,发现自己的记忆连接不上,慢慢才把他想起来的,楚夏相信远在另一世界的月弦小师绝不会忘记他的。
还有一向不喜欢狗的小南,现在还是一如既往不喜欢狗,但每次看见的时候,眼神变得有些认真专注了,可是楚夏知道,小南他不会再去认识一个叫上弦的男孩子了。
曦莐发现隐藏在自己身上的真相了。
她对柏长欢心里有好感,还想着如果柏长欢是自己的男朋友就好了,但她一方面又很好奇柏长欢对她的态度,他从没向她表白,却总是时刻在她身边照顾她,这令曦莐既感动又疑惑。
直到有一天醒来,感觉胸前痒痒的,敞开衣服一看差点昏死过去,右边完好无损,左边却露出雪白的几根肋骨。她颤抖地摸上那几根骨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她瘫坐在试衣镜前,两眼无神,表情呆滞,嘴巴半天合不拢。
柏长欢来找她时,才回过神,立马把衣服穿好,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变成了怪物。可是柏长欢还是注意到她的不对劲,问了好久才知道,柏长欢不想让曦莐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变成丑陋的怪物,于是让扶聆现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她。
柏长欢问过风苜蓿,曦莐为什么会这样,风苜蓿告诉他,都是曦莐自己的命,扶聆强求来的时间,已经走到尽头了。
换而言之,曦莐幸运得来的生命快结束了。
柏长欢只是苦笑一声,说:“我终于明白,徐飞衻为什么想变成人了。”
安绪本来不知该说什么,听见这句话后,他不由警告道:“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可千万不能步徐飞衻的后尘。”
阴间制度严明,如果柏长欢为了曦莐胡来的话,他最后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我知道。”柏长欢讪笑一声。
若是平时楚夏还认为他在开玩笑,可现在明显不是,他笑脸的背后藏着无尽的哀伤,是谁都不能去揭开的。
曦莐最后的心愿是想当新娘。
这一次,她将会成为柏长欢的新娘。
在教堂音乐响起的同时,白琁他们已经从扶聆的诊所里,找到他藏起的曦莐的骨架了。而薄北笙和安绪坐在教堂里,见证柏长欢和曦莐的婚礼。
在神父宣读誓言的时候,扶聆居然出现了,他从大门外走进来,视线一直放在曦莐身上。
见到扶聆,曦莐无比吃惊:“扶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要结婚了,我能不来吗?”
扶聆说这话时,语气里惨杂着很重的怨气,薄北笙都警惕地防备着他,生怕他突然发难。
曦莐无法坦然面对,充满恨意的扶聆,她心里真的很难过:“你真的不该来,万一鬼差来抓你怎么办?”
“你还会担心我吗?”扶聆眼中出现一丝希冀。
同时,站在曦莐身边的柏长欢眼中,划过一丝难过之色。
忽然安绪、薄北笙站起来,跟柏长欢异口同声大喊道:“鬼差来了!”
扶聆望向门口,鬼差真的来了。
鬼差们和扶聆缠斗在一起。曦莐不断恳求他们放过扶聆,柏长欢不忍心看她难过,于是也一同恳求他们,谁知他们却骂柏长欢,忘了自己的身份,不仅和人搅合在一起,还和不人不鬼的东西结合,这次柏长欢的所作所为,实在丢尽阴间颜面,阎罗王下令一定会重罚他。
曦莐不想再连累柏长欢,一把推开他向扶聆跑过去,刚跑到扶聆身边,一把明晃晃的刀穿过她的腹部,血染红了她的婚纱,她睁大双眼倒在地上。
“曦莐!”柏长欢冲过去。
曦莐握着他的手,勉强自己笑着,然后看向楚夏说:“可以了。”
安绪拨通风苜蓿的电话:“就是现在。”
风苜蓿和白琁带着曦莐的骨架和扶聆的身体,飞到玄穸公馆后面的坟山上,将身体从山顶处扔下去,白琁在半空中拉弓把箭射出去,箭头上的□□,在射中身体和骨架的同时爆炸了,全都碎掉了。
与此同时,曦莐身体里,属于扶聆的骨架脱离出来,回到扶聆的魂魄里,扶聆积累的怨气,一瞬间全消失不见了。鬼差见扶聆从魔道步进正道,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安绪过去好心提醒他们,先回去向阎罗王请示再说,鬼差们没办法,只好先行离开。
“我一点也不遗憾了,因为这世上有两个优秀的男人这么爱我,我还有什么值得再遗憾吗?”
这是倒在柏长欢怀里的曦莐,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对于扶聆、柏长欢和曦莐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至少曦莐最想看见的两个人,都在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
但这只是站在曦莐的角度,来看的结局,回家后薄北笙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将心里想说的说出来了,她认为柏长欢是个很胆小的人,怕死还怕痛,但他为了曦莐变得勇敢了。
还认为最后的结局并不好,曦莐作为装载怨气的躯壳,注定要为贪取得来的生命,付出代价。她爱扶聆也爱柏长欢,为了放过扶聆,她选择面临毁灭,为了救柏长欢,她也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
对于她来说,这样的人生结局或许已经圆满了,因为有两个男人都真心的爱着她。
扶聆后来失踪了,他是属于人界的鬼,注定只能四处游荡,成为孤魂野鬼。而柏长欢带着磨灭不去的伤痛,回了阴间,或许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人界了。
薄南途抱着薄北笙,轻声宽慰她的时候,楚夏在想“人是相互的”这句话是对的。曦莐在他们所有人心中留下的痕迹,是因为她遇见了扶聆和柏长欢,才有了生命和故事的共同延续,即使没有来生又怎样?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会继续勇敢地走下去,继续谱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我想变成人。”
这是徐飞衻的心愿。
也同样是薄南途的心愿。
但结果成与不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残酷的。
徐飞衻是上古神兽,长生不老,可是天地法则决不允许他变成人。原本这是上天送给他的福气,如今却成为了痛苦的根源。
所以,爱是世间最能改变一切事物的东西。爱,能令人快乐,也能叫人痛苦。
徐飞衻为了实现心愿,他去求菩提树神。
菩提树神是天地间最具有智慧的神,也是最善良的神,他怜悯众生,也希望他能怜悯徐飞衻。
可是菩提树神没有成全他的愿望,反而告诉他如果继续想着变成人,那么他反而会失去一切。
没想到那天晚上,灵祖居然出现了,他和徐飞衻做了一个交易。
徐飞衻将自己体内,所有的上古法力全部给了灵祖,灵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他变成了人。
从那天开始,上苍恩赐于他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菩提树神告诉他们,徐飞衻从来没有失踪,他一直陪在他最爱的人身边。
只是椛姀不知道,徐飞衻也不知道。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
可是后来,风苜蓿帮他们找到了徐飞衻。他一直在玄穸公馆的庭院里,一直靠着大树而坐,手里不停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他们都忘了,玄穸公馆对徐飞衻的意义了。
薄南途看出来徐飞衻真的变成人了,可是……徐飞衻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因为他介于人和灵之间,若是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他。
如果婲姀没有戴着风苜蓿用灵镜碎片做的眼镜,她也再也看不到徐飞衻了。
徐飞衻似乎已经忘记他们了,他们无论怎么叫他,他都不理,就算在他面前提起椛姀,他也无动于衷。
他们观察了好一阵,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好像拿着什么东西,然后轻轻一拉,笑了一下,放在一旁,又接着开始重复之前的那些动作。
楚夏拿了一张纸,过去递给他。
他顺手接过,果然放在腿上折了起来。
等他折到一半,楚夏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那是千纸鹤。
楚夏又拿了一叠纸给他,他一直不断、不知疲惫地折着,很快,地上兑了一小堆纸鹤。
纸鹤飞起来了。
在庭院的上方扇着彩色的翅膀,飞来飞去,却不愿意飞出去。但是每只纸鹤只能飞翔一个小时,时间一过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风苜蓿想告诉椛姀真相,但是被薄南途阻止了。他们不明白薄南途的用意,但是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椛姀和徐飞衻俩人故事的结局了。
临走前,薄南途告诉椛姀,徐飞衻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但是这里不断增加的纸鹤,是在说徐飞衻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之间其实一直都很近。
回去的路上,薄南途突然问楚夏:“为什么徐飞衻会爱上椛姀呢?”
“你为什么这么问?”
薄南途眼中灵光闪动,有着一点迷糊又有着一丝不解,好像她真的很想知道其中的答案,然而又真的想不出来。
楚夏隐去嘴角的苦涩,艰难开口:“其实都是孤独,不论是人还是神,都是生来孤独。生命是几十年也好,几百年也罢,若是没有支持自己走下去的理由,到最后不是麻木就是自我放逐,这种生活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他们一个是神,一个是妖,也可以在一起吗?”
小说里,很多人能够在爱情中超越一切,突破重重难关相守一生,可是那只是小说,只是作者想赋予人物一个美好的结局。现实里,这些很难实现,因为有天地规则限制着,神和妖不可能结合。
不只是徐飞衻的愿望落空了,就连椛姀的愿望也落空了。
早知不能相守,当初又何必要爱上?
她悲伤的表情,像夜晚的繁星失去了月亮,即使繁星在美丽也没了它们存在的意义。楚夏知道她是在为徐飞衻他们伤感,也在为自己叹息,楚夏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轻声言语:“徐飞衻,他只是爱他所爱而已。”
月光皎洁,却又凄凉。
寂静的街头,楚夏回身望向她,告诉她:“如果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爱下去,因为值得。”
她的眼中,清晰地映着月光照耀下的楚夏的神情,但楚夏却看不见她的神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楚夏等了一分钟没继续再等了,也没有等她追赶上自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