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多了一个人,她这一夜便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却还是连他何时离开都未曾发现,若非枕畔那一面玉制令牌,她险些要以为昨晚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茯苓听到声响便端了热水进来服侍慕宁洗漱,从头至尾她都垂着头一言不发,任劳任怨,一丝不苟,活像是憋了二百斤委屈,满脸都写着“身不由己”。慕宁整着衣角,端出架势道:“知道错在哪儿了?”
茯苓连忙点头:“奴婢不该不经姑娘同意就将王爷放进了寝房,更不该明知不合礼数,还不出声提醒姑娘。”
慕宁被她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认错态度噎了个有口不能言,许久,她托腮叹了一声道:“也罢,我本就不是你的正头主子,你听了他的话也是无可厚非。”
她说出话来,还在等着茯苓豪言壮语表忠心,谁知这死心眼的丫头端端正正跪了下来,给她磕了三个脆生生的响头。慕宁一个没拦住,脸上的高深莫测和满肚子的秋后算账就都被她磕散了。
“奴婢自幼被王爷所救,身家性命都不由自己说了算。奴婢可以为姑娘豁出性命,却……”
“却不能为我违拗了你家王爷。”慕宁替她接了剩下的话,伸手扶她起来。扪心自问,若她是茯苓,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只侍候了几个月的临时主子去顶撞她奉若神明的救命恩人,冤有头债有主,她怪责茯苓也是怪没意思的。
“行了,这事就过去了,不过今后你不必再守夜了。”她不能让自己再心不由己,首先就不可再让他摸进房来,就算进来,她也得事先有所准备,似昨晚那般同床共枕之事是万不能再有了。
茯苓垂首应下,可周身还是浸着沉沉阴郁,怎么都化不开。慕宁拍了拍她的肩道:“把挽月找来。”她一面说一面回身去寻昨日郑鸿送来的彩笺,却闻茯苓磕磕巴巴道:“那……彩笺已经送还给郑公子了。”
慕宁:“……”
“他还干什么了?”慕宁压了脾气,沉着脸问道。
“还让奴婢把郑公子曾为您花费的银两算了个总儿,都还了回去。”
慕宁这回是真没脾气了。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你去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如今这般境地竟然如此契合“事与愿违”四个字。她从前拼命想要时如何也够不到,如今打算放弃了,偏偏又仿佛触手可及。可也不过是仿佛而已。
如今这府中是一团乱麻,冯氏闭门不出,阮氏身在别院,甄氏麻烦缠身,整个府里最无所事事的好像只有她一个。慕宁靠在引枕上,用香匙拨弄着玉色香炉中缠绵的余烬,一声不吭地盯着挽月看了好半晌,认真思考着这场对话是该从“少女怀·春”这样温软的地方入手,还是应当按照“齐大非偶”这样严酷的现实说教。
谁知她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就见着茯苓寒着一张脸,手里拿着一块色泽莹润的玉佩,气势汹汹地冲着挽月走了过来。
接下来一番对质询问,慕宁几乎要捧心而叹。
她心累地趴在炕桌上,听着茯苓和挽月一问一答,心里把这事过了个大概。
“除了端王府之事,他还问过你什么,你还告诉了他什么?”慕宁摆摆手示意两人安静下来,和颜悦色地看向挽月:“你收下郑鸿的玉佩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可你不该瞒我,也不该背着我与他互通消息。自你我主仆一处,我自问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与背主有何区别?”
挽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上挂着的那些理直气壮和正大光阴再也难以支撑,她双手撑地,抽噎了几声方道:“奴婢知错了,是奴婢让姑娘伤心了。”
慕宁撑头而坐,默了半晌道:“说实话,只当是看在你我主仆一场。”
挽月使劲摇了摇头:“奴婢只说了端王府的事,再没别的了,郑公子也没问过其他的,奴婢还偷偷将端王侧妃送来的帕子给郑公子看过……”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要倒不过气来:“他说……他只是怕姑娘有了心上人,他却一点都不知道,他都是为了对姑娘的一片心意。”
挽月一口气把话说完,伏在地上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双肩抖得厉害,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慕宁心里有些发凉,一直以来,她防备的都是悠然居之外的人,飞花、挽月、茯苓、疏雪,对她们几人,她纵或多或少有所隐瞒,却从未想过认真防备。挽月所为虽然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可如今她只是说了端王府之事,谁知来日她会否将悠然居中其他事一并告知郑鸿?她冒不起这个险。
——“如今有两条路,一,你拿着身契到小竹馆去侍候,我会与郑鸿说,自此就让你跟了他,只不过为奴为婢,为妻为妾只看你自己的造化。”
“第二,我送你到一个地方服侍一个女子,待此间事了,我会为你削去奴籍,让你安安生生嫁人过日子。”
“你选一样吧。”
素来只有文墨冷铁气息的凭澜院里如今溢满了苦涩药味,韩箫诊脉毕,连感带叹地说教了一番,末了见着凌昀一脸的不为所动就气从中来:“我说王爷,你就算是个铁打的也得防着生锈,咱们从尚杨山拼死拼活赶了回来,你这身体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居然还一夜不归。”韩箫捶了锤胸口,语重心长道:“你这样下去,那些对头在梦里都要笑醒了。”他说着伸手拭了拭凌昀额上的温度,沉着脸道:“这回府里头那些暗桩都被一次拔了出来,你这伤也算是不白受了,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钉子什么时候拔不行,你偏就要赶集似的清理王府,这回咱们的确是伤敌一千了,可你这八百损的有些不值。”
凌昀任由他说,我自岿然不动。说到最后韩箫都觉得没滋没味,只好收了长辈的架子,干脆道:“你今天要是再这么不知死活地往外头跑,明儿也就不用叫老夫来了,我就利索地换个东家,省得哪天被气得老命不保。”
对于韩箫,凌昀更多的是对长者的敬重。韩箫心里头明白,他半是冲着自己这把老骨头,半是冲着那傻丫头,所以平日里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半主半仆地相处。他自认没有那么大脸,素来也尽量就在自个儿的圈儿里待着,若不是这回凌昀太过离谱,这些话他也是不会说的。
凌昀“不动声色”了好半晌,见韩箫止了话,才开口问道:“媛妃之事回信如何?”
韩箫简直要一口老血把自己呛死。没见过这种不拿命当命的,还是凌澈那小子说得对,他这位大哥只要有口气儿在,无论是断手还是断脚,都能不当一回事儿地排兵布阵,算计布局。
韩箫裹着一身老当益壮的寒气和凌澈碰了个对头,还没等凌澈开口耍今天的嘴皮子,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念叨了两句“不像话,真是太不像话了”,然后吹胡子瞪眼地扬长而去。
凌昀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韩箫留下的公文仔细看过,他一面看,一面习惯性地用右手轻轻敲着膝盖,眉间也若有若无地凝了一道蹙痕。凌澈放轻了手脚坐在床榻几步之外的圆桌旁,捧着茶喝得欢实。
“哥……”等凌昀将公文放置一旁,凌澈忙逮了个空讨好地笑道:“那日小宁来的时候咱们府里头正是捉鳖入瓮,掀钉子的要紧时候,我就说了句‘没工夫’,也不知道后来下头人是怎么传话的。”他嘿嘿一笑,硬是板着脸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没给你添麻烦吧?”
凌昀回了他一个更为情真意切的笑容:“你也大了,正好今年国丧家丧都过了,过些日子给你寻个闺阁秀女把亲一成,也省得你整日万事不过心,回头再把自己坑进去。”
凌澈在他哥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里活生生打了个天寒地冻的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