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再醒过来的时候凌昀已经受太子之邀往东宫赴约。她想起入睡前凌昀回答她的话,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最安全,灯下黑有时最是隐蔽。叹了口气,暂把这些心思抛开,她扬声唤了喜福双福入内,让她们按照自己开的方子抓药熬制,待凌昀回来给他服下。
要说太子也太不讲究,明知他伤重未愈,偏要请他去小酌,虽然凌大哥说不过是些果酿,可果酿也足以伤身。
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太子的做法,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身中阿芙蓉,为何还如此不知保养,这般纵情声色下去,只怕就算是九天神佛也难救了。
躺了一日,她总算得了些精神,正想传信回秦府问问情况,便见喜福捧着几匹绸缎走了进来:“姑娘瞧瞧,这都是咱们府里最好的缎子,王爷走时吩咐,等您舒服些了,就让绣房的绣娘来给您量身裁衣,您现在要让她们进来吗?”
慕宁懒洋洋地摸了摸各色衣料,摇头道:“我乏得很,不想见人,不必麻烦了。”
喜福福身应诺,却还是犹豫着劝了一句:“不若奴婢就让那个量身的进来,剩下的都候在门外,一阵儿就得,不会扰着姑娘的。”
慕宁看了看外间天色,道:“我想在府里转转,请绣娘都先回去吧。”
喜福不敢再劝,只好打发了绣娘,又差人同刘承支应了一声,便和双福一道侍候着慕宁往后园逛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样仔细地游赏辰王府。其间轩竣壮丽自不必提,难得的是处处成景,偏又不着斧凿之功。前院皆是一派明阔疏朗,而过了月亮门后,便是一派精雕细琢的秀丽端雅。
“那是何处?”慕宁瞧着一处院落春色满溢,其间花红柳绿越墙而出,远远看去,便知其间定是花香满溢,芙蓉春晓。
双福却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道:“姑娘走了好一阵子了,不若回去歇歇,您若喜欢,待明日一早再来看晨间之景岂不更好?”
喜福也搀着她的胳膊道:“这会儿里头的景儿也不好了,再累着姑娘,今日厨房里头做了燕窝鸡丝,糯米八宝粥,樱桃肉,黄豆炖猪蹄,糕点也有好几样儿,另添各色小菜素炒,姑娘中午没用多少,这会儿舒服些了,想来也饿了吧,咱们回去,奴婢这就吩咐他们上膳。”
慕宁奇怪地看着两人,总觉得她们是在哄孩子。她正笑着同两人打趣儿,却闻那园中传出一阵琴瑟之声。
她眉头微蹙,侧头望去,只见院门大开,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相伴着出来,嘻嘻哈哈地往外走,没走两步,后头就赶上来一个异装女子,虽看不清面貌,却可见其人身段袅娜,举止风流。她垂眸笑了下,也不再执意要往那处去,只作全然不知的模样转了方向道:“既然有这么多好吃的,那就传膳吧。”
喜福双福双双蹙眉,相视一眼后紧着几步赶了上去,东拉西扯地同她说笑,只盼她是当真不知那蔷薇园中住了什么人。
慕宁岂能不解二人之意,也是此时,她才开始认真想着霍钊今日之语。一生一世一双人,于皇家贵胄而言约摸不过是笑话一场,纵凌大哥待她颇有几分真意,可经年流转,这些情意又可维系多久呢?娘亲前车之鉴,她昔时一片孤勇,不晓世事,方能那般锲而不舍地往他心里挤,而今,她历了心伤心痛,又有容家之事在心,又能那般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吗?
可这般放弃唾手可得的情意,她又万般不舍,千般不愿。他待她这样好,不管昔年如何,如今,她是否可以期待一心人,两心知呢?
心中乱糟糟一团,明明知道此时转身离去才是最好,最干净利落的,可人若能轻易控制自己心之所系,这世上也便不会有着许多无奈踯躅了。
尚未踏进凭澜院的院门,刘承便面色凝重地迎了上来。他先给慕宁行了礼,而后道:“姑娘,莫寒统领在里头候着您呢。”
莫寒如今与茯苓配合盯着秦府,他这般贸然前来,定是秦府生了不虞之祸。不及细想,她便匆匆走了进去。
“莫统领不必多礼,有事就说吧。”
莫寒略一点头,拱手后方道:“今日疏雪在府中被人劫持,不知下落,我们暗中寻人,几经辗转,最后疏雪却在一个时辰后自己回了府中,据她所言,她被劫持出府后便被点了睡穴,后不知被何人所救,那人给她留了一张字条,让她转交姑娘。因疏雪是易容成姑娘模样,那人却能轻易看出她并非本尊,只怕……”
“我明白莫统领的意思。”她两手在身前紧紧攥着,心念几转,“偏劳莫统领了,还请你为我安排,我这就要回府寻疏雪问话。”
“姑娘……”莫寒有些迟疑:“疏雪既能在府中为人所劫,秦府如今必定是多事之秋,到时您再有什么不测,属下万死难辞其咎。不若属下想办法将疏雪接来此处……”
“如今有多少眼睛盯着悠然居,不必莫统领明言我也知晓,若是贸然送人出府,只恐打草惊蛇,他们一计不成,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来,我会处处小心,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
今日这事出得紧急,他往府中递话时才知王爷往东宫赴会去了,可疏雪又催的急,似乎其中有什么隐情,他不敢耽搁,只好同刘承通了气,来向姑娘说明。可如今这样的境况,若是将姑娘接回府去,只怕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再犹豫了,我意已决,若是怪罪下来……”好像往她身上推也没什么用。她讪笑了下,福了福身道:“是我带累莫统领了。”
莫寒赶紧避开,心里叫苦连天,却还是得依言办事。
刘承又没能把人看住,这回送莫寒和慕宁离府时,他看着莫寒的眼神活生生要把莫寒掀掉一层皮。
他打了个激灵,冲着刘承赔了个笑,心里却暗啐了一口,你当小爷愿意背这个黑锅呢,这会儿好,两人可也算难兄难弟了。
一路上慕宁又将细处问了个七七八八,在得知几人并未将疏雪为人所劫之事宣扬出去后,她方慢慢松了口气。
慕宁见他言辞闪烁,似有隐情,便道:“莫统领心中有怀疑之人?”
莫寒犹豫片刻,支支吾吾道:“上回……端王府的人似是妄图对姑娘不轨。”
慕宁皱了下眉:“所以莫统领怀疑此次是他们故技重施?”
莫寒点点头道:“这些腌臜事原本不该告诉姑娘,只是如今既已犯到了头上,属下便不得不提醒姑娘一二。”
端王对她的心思慕宁一直也摸不透,若说情深似海那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他又为何劳师动众,非要打自己的主意不可呢?
几番折腾才回了悠然居,慕宁一时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疏雪正躺在里间软榻上,见慕宁进来忙忙支起身子同她见礼。
“不必讲究这些了。”她侧身坐下,抬手为她搭脉,又检查了下她身上伤处,好半晌方松了口气:“幸好你无甚损伤,否则我不杀伯仁……”
“姑娘这话就是折杀奴婢了。”疏雪面色苍白,却还是露了个笑:“奴婢本就该为您舍生忘死的。”
慕宁摇了摇头,转而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茯苓出去熬药,慕宁往她身后垫了引枕,一面听她之言一面细细思量。
“照你所言,这两日姜姨娘常常请你到蓦然居去说话,她都说了什么?”
疏雪细想片刻,一五一十说了:“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奴婢也一直表现得颇为冷淡,谁知她就如此喜欢同您亲近,偏要时时遣了丫头来请,奴婢推辞不过,怕给您惹麻烦,便只好去了。”
“难为你了。”慕宁望着窗外绿意,喃喃道:“偏是在出了蓦然居后为人所劫。”顿了顿,她问道:“可有看清来人特征,或者听到什么不寻常的话?”
疏雪道:“并无,奴婢是在长廊上被人击昏了过去,当时茯苓姐姐同奴婢一道,却半路被采菊叫去取东西……”她说着猛地抬头:“姑娘也觉得姜姨娘嫌疑甚重?”
慕宁冷笑了下:“不是嫌疑甚重,是必然与她脱不了干系。”联系莫寒适才所言,姜竹玥会否与端王府有何干系?
如何也想不通透,索性问及救她之人:“那纸条呢?”
疏雪急忙从袖口取出来递到她面前:“那人只同奴婢说了几句话就知奴婢并非本人,只怕是同姑娘极为熟悉的,若是他存了什么心,只怕对姑娘不利。”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忘却前尘,寄情山水。
这字迹凌乱歪扭,显然是用左手写就,而此人如此煞费苦心,极有可能是她熟识之人。看着这八个字,她却莫名想到兄长。她心口发紧,喉咙发涩,忽地紧紧攥住疏雪的衣袖:你可有看清他的面貌?他有何特征,口音如何?”
一连几个问题让疏雪有些发懵,不过她很快理清了思绪,一个个回答。
“奴婢醒来时,只看他背对着我,面上覆了个街边小儿常玩的面具,他也颇擅口技,奴婢觉得那不是他真正的声音。他问了奴婢‘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又说‘此地非久留之处,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勿再挂念旧事’,后来他为奴婢胳膊上的伤处包扎时,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奴婢的颈侧,然后便说‘你不是她’,就又将奴婢击昏,直到奴婢醒来,发现自己就在秦府巷口,那人候在一旁,见我醒了,就一言不发地离去。从头到尾,奴婢都未见到他的面貌。至于身形……”她细细回忆了一阵,道:“像是与莫统领差不多,身上都是有功夫的。”
这般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慕宁泄了气,可她心中仍旧有些隐隐的期盼,若天可怜见,兄长当真未死,就算污名加身又如何,人总是活着的。
“是奴婢无用,不能打探清楚……”
慕宁安抚着拍了拍她的肩道:“无需自责,今日之事说到底也是我连累了你。”她说着回头对飞花道:“今日起悠然居闭门谢客,除了我父亲处的人,其余人等,皆称病不见。”
飞花领命而去,慕宁才满面阴沉地起身踱至桌旁。看来她想的没错,姜竹玥的确是条美人蛇。世上哪里有这样多的巧合,无非人为算计而已。
东宫位于内廷一隅,虽不如何壮阔,却也称得上威仪深重。凌昀已在东宫耽搁了一个下午,见大臣,议朝事,对酌品茗,下棋论剑轮番上场,倒让凌昀心里生了几分好奇。怎的中了个阿芙蓉,太子对他竟这般亲近起来?
在他几番打量天色之时,太子便忍不住调侃道:“元铭这是惦念府上哪一位红颜,这般心不在焉,可是埋怨孤误了你的心思?”
凌昀一笑,淡淡道:“殿下说笑了。”
他无意攀谈,太子早有所觉,若非一直拿国事民生来拖住他,只怕这人早已走了。只是如今他身中那要命的热毒,身子已经被掏得差不多,若还是这般下去……父皇膝下究竟还有许多儿孙。
上了酒菜,二人一杯尚未下肚,便有宫人不慎将酒水撒到凌昀衣袍之上。太子登时大怒,遣人发落了他,又派人侍候凌昀入内室更衣。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太子,忽地轻笑了下,继而施施然起身,跟着内侍往里间走去。
太子脸上的笑在凌昀转身离去时尽数褪去,适才那一眼,他几乎觉得那人已将他的所有心思看了个通透。
凌昀抬手摒了那内侍,自己宽衣解带,将沾了酒渍的袍服置于一旁。内侍正在他身侧举着托盘,忽见一道身影闪入,他也便心领神会地将盛着新衣的托盘递予那人,悄然退了出去。
来人是一个轻纱薄掩的女子,她眉眼妩媚,身段妖娆,一身肌肤半遮半掩在轻纱里,生生透出几分靡靡浓艳。她端着托盘,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道身影。
自辰王入宫受封,她于姑姑宫中见过他一面后,便将一颗心都付在了他的身上,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待自己,与对那些丫头仆妇并无不同,这样俊美威仪的人,若是柔情似水,该有多让人心折。她通晓男女之事已久,虽未真正成事,却也了解这些男人。他们心中有权势地位,同样也需要美人绕膝,一旦尝过她的温柔,她不信他还能撂开手去。何况……她的眼神在他的身形上寸寸略过,目中所见,皆是一片精壮的优雅起伏,这样漂亮的肌肉,若在销·魂时刻,必会让人沉溺忘返。沙场征战之人,难免有些戾气粗狂,偏他又是这样一个隽雅之人,那些戾气深藏在彬彬有礼,朝服衣冠之下,便是令人难以抗拒的恣意风流。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只觉昔日所见的那些男人,与他相对,都是云泥之别。
“看够了吗?”他披上外袍,转过身来,冷厉的眉眼丝毫不为她的满面·春·情所动,看着她时,仿佛在看着一团死物,甚至透着隐隐的嫌恶之色。
她顿时羞耻至极,只觉被他这般看着,就算并无一语,那一眼却已把话都说尽了。
“王爷。”她声音娇软,带着刻意诱惑的轻·喘,“奴心悦于您,不求名分,只求一夕尽欢。”她一个县主,把话说到了如此地步,已是再不能退。谁知凌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垂首慢慢转动着手上扳指,嗤笑道:“县主若是所求不满,不妨央太子多寻几人来,这香,还是不要用了罢。”他说着抬手将茶碗中水通通浇在香炉之中:“自荐枕席,县主找错地方了。”
他说罢毫不留恋地踱步出门,只留她一人颓然倒地,羞愤欲死。
太子仍候在外间,见凌昀出来,他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羞惭,目中阴霾渐深。
“太子殿下面色青白,想是身子不协,还是少思少虑,多加保养,臣告退。”他面色微冷,讥诮一笑,不待太子出言允准,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