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八十四章 心结生
作者:程鱼      更新:2019-08-10 02:30      字数:4739

早晨时候吸入肺腑的空气还浸着一丝清新凉意,慕宁握着手炉,一路穿花拂柳而来,那股子晕眩也仿佛消解了不少。

金得福一直在前头带路,待绕过了花园,他便放慢了脚步,指着一处亭子道:“姑娘不如在此歇歇,奴才去给您传些茶点。”

慕宁瞧着那亭子上风流写意的题字,又看着周遭水流山绕,一派闲适幽静,也便欣然应下。

“前头那是什么地儿?”慕宁托腮瞅着不远处的一片空旷明朗,只觉其间楼阁亭台甚为古朴,透着与周遭景致全然不同的厚重威仪。

喜福闻言答道:“那是家祠,平日里王爷也常去拜祭,只是那处连打扫的都是莫统领和刘总管,寻常时候是不允外人靠近的。”

慕宁又打量了几眼,默然点了点头。昔日在凉州侯府中,凌大哥也很是重视家祠,如今见着,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慕宁倚在美人靠上,拿了鱼食逗着湖里的鱼儿争先冒头。这里养的都是些名品,颜色姿态各异,如花团锦簇,生机勃勃。喂完了盘子里的食儿,她拍了拍手起身来回走动,喜福刚道了句“金得福怎么还没把茶点拿来”,慕宁便瞧见廖忱带着苏映兰自家祠中走出。

她心里陡然一沉,又认真看了片刻,而后默然转身,看着一望无淼的湖水,心中五味杂陈。

两年前事,她已告诉自己不要再去计较,人都是要往前看的。可凌大哥对那件事的态度屡屡敷衍塞责,始终不肯给她一个明白的答复。她纵然已经不提,心中却始终存着芥蒂。今日见着廖忱同苏映兰一起从家祠中走出,她蓦地生了一种自己是一个外人的感觉。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华阳郡主英姿飒爽,不让须眉,他们曾同袍共泽,生死并肩。他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呢?是把她当做只能养于深闺的金丝雀,还是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女人?

她虽未在世家大族长大,却也知道一府主母应当是什么样的。她不应该只是一个躲避风雨的小女人,而是一个可以同家主共进退的宗妇。从来世家贵族联姻,不以真心为先,家世渊源,两姓之好才是姻缘之首。而今看来,不论是身世还是气度,苏映兰仿佛都要比她合适得多。

她心底一片凉意,一时之间只觉心绪沉浮,无从着落。

“慕姑娘。”身后忽而传来苏映兰带笑的声音。慕宁一怔,片刻,缓缓转身,亦对她颔首为礼:“郡主安好。”

“许久不见,慕姑娘一向可好?”

慕宁有些不耐烦这样的寒暄弯绕,刚要皱眉,却忽然想起了适才的心思,便也按捺着回以一笑:“劳郡主记挂,郡主特意到这儿来,是有话同我说吗?”

苏映兰面上的笑意仍旧真挚平和,她转头瞧了瞧立在一旁的喜福双福,温声道:“不知我可否与姑娘单独聊一聊?”

喜福双福相视一眼,眉眼间皆有隐忧,她们二人虽来府上侍候不久,该知道的却也尽都知道了,她们也晓得外头传的那些华阳郡主与王爷的流言,如今郡主要与姑娘谈话,她们都纷纷心生警惕。

“无妨,你们先下去吧。”慕宁悠然落座,摆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态度。俗话说输人不输阵,纵然她不是什么驰骋沙场的女将,却也不能落了气势。

“我也知道慕姑娘不耐烦与我寒暄,所以今日也便长话短说。”苏映兰笑看向她,不觉间隐含威势。

“慕姑娘可知晓梁君廷这个人?”

慕宁没想到苏映兰开口说的只是别人的事,怔忡了一瞬,她点头道:“知道的不多。”

“梁将军也是近些年才在军中崭露头角的,他排兵布阵颇有一套,进退之间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可说得上是天纵奇才,否则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年之间就成为王爷肱骨。”

慕宁捧着茶盏静静听着,心下已对她所言有了几分预料。

“小惜之事,说到底也不过是小女儿心肠,她向来是那么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对梁将军更多的是小女孩儿家的崇拜,可她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就算懂得些兵法,会些武功,到底也是闺阁之中娇养大的,性子未免有些任性骄纵,她与梁将军也未必就是良配。”

慕宁眉眼不动,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几分讽意。苏映兰其人,最擅长的就是话中有话,她这么个人才是玩弄手段的高手,适才一番言语,说的是凌惜梁君廷,又何尝不是在影射自己呢?可偏偏她这话滴水不漏,让人连半分错处都找寻不到。

苏映兰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可她往日在皇城之中,贵女之间混迹惯了,面上一套,心里一套已是极为纯熟,不过半息功夫,她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自如:“王爷心疼小惜,迁怒梁将军,这本是人之常情,可他若要就此让梁将军赋闲,便又是一番理论了。姑娘也知道如今的这个情势,王爷身边自然是英才越多越好,岂有为了小节而耽搁大事的道理?”

“郡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王爷如今不过是一时之思,若是此时能有个人在他身边劝上几句,也可保全了他和梁将军往日的情分,这事迟早都会过去,儿女姻缘,终究没有大局重要,况且此事对小惜而言也不全是坏事,毕竟一厢情愿求来的感情,纵然能因一时的愧疚感激而有所转圜,却也终归是不堪一击的。”

慕宁面上的神情越发僵硬,苏映兰这一番话就像是一块大石,牢牢堵在她的心口。纵然她明知苏映兰这话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来给她添堵,可她竟也不能反驳丝毫,否则就是不识大体,全无大家贵女的气度涵养了。

慕宁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个心思深沉,擅谋多略之人。

“郡主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何不自己同王爷商讨,您与我说这么一番话,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苏映兰敛了笑,轻声一叹:“究竟此事牵涉过多,我若求情,岂非有回护之嫌?姑娘则是置身事外之人,与他们都无干系,也无牵连,所以姑娘的话,王爷一定听得进去,所谓旁观者清,我们这些局中人始终还是不便多言。”

慕宁冷笑了下,将茶盏重重放在石桌上:“我知道郡主是个滴水不漏之人,你今日这一番话不仅是说梁君廷,也是在敲打我。”

苏映兰面上的平和面具有些龟裂,她没料到慕宁竟会突然发难。

“照郡主所言,你们都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人,情谊自然非同一般,这事我一个外人不好插嘴,可郡主就不同了,你与他们都有同袍之谊,又与王爷交情颇深,郡主来说这个情岂非更加顺理成章?”她哼笑着起身拂了拂衣袖:“今儿这场小戏郡主也唱完了,我也有几句话要点拨点拨郡主。”

她指尖轻轻敲在石桌上,缓声道:“我虽不知具体情由,可郡主所言也未免偏颇。当日凌惜虽然性子跳脱,可她一番真心,满腔热忱都不是一时之兴,若是梁君廷真无半分心思,为何要由着她靠近,又为何教授她剑术和行军之策?他开了个口子,让凌惜靠近,讨好,付出真心,到头来却说他并不稀罕这一颗真心,难道郡主不觉得可笑吗?当日许婚,并无人对他稍有逼迫,王爷更是几次三番向他确定心意,晓以利害,一个男儿,本就当以千金之诺立于天地之间,他既已允婚,却又反复无常,这不仅是对凌惜的辜负,更是对王爷威严的轻蔑。辱主上之妹,行反复无常之举,若是王爷不给他一个教训,往后如何能够服众?于公于私,他所作所为都是犯上之举,王爷如此惩戒已是念着往日情分了,如今凌惜马上就要回来王府,难道今后,王爷只为了什么人心向背,就要让自己的妹妹日日对着一个让她痛彻心扉之人,整日委曲求全?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可这将若是太不识分寸,也只是个废物罢了。”

慕宁这一番话说得极不客气,苏映兰面上浮了几丝愠怒,又很快被她强行掩去:“慕姑娘也太过感情用事了,你大约不了解王爷……”

“我不了解王爷,难道郡主就了解吗?若是郡主当真知王爷甚深,今日就不会有此一言,至于郡主所言什么愧疚感激,不堪一击的话……”她挑了挑眉,眼里是同凌昀如出一辙的凌厉:“郡主若有本事就教王爷亲自来同我说这一番话,若是没有,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她侧头见着金得福拿了个食盒站在亭外,进退不得的尴尬神情,忽地冷声一笑:“郡主真真是好本事,这府里头的人你使得是得心应手,无孔不入。”她说罢拂袖:“凌惜之事我没有资格多言,郡主也没有,若是郡主爱才,不妨就用了往昔同生共死的情意来求,说不定王爷一个心软,就真的不顾小妹心意,不顾己身威严,为郡主破例也未可知呢。”

苏映兰被生生晾在原地,面色乍青乍白,许久,她紧紧握住双手,从齿间挤出一丝冷笑。

金得福在后头一径赶着,喜福忽然止了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看着慕宁绕过了游廊,喜福方道:“你可真是本事了,就是不知郡主给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一大早地给姑娘添堵?”她说罢凉凉一笑:“只是有命收,也要有命使才是正经,我听着姑娘那番话有道理极了,若是由着下头的人杖才辱上,这府里今后岂不翻了天!”

金得福这半晌儿都快哭出来了,他忙忙作揖打拱道:“姐姐容禀,我再混账也不敢帮着郡主对付姑娘啊,今儿这事我也是被瞒了,原本是廖先生说想和姑娘说几句话,我想着……”

“扯你娘的臊!”喜福彻底冷了脸:“没事学学你师父,人家什么什时候做过这样要命的事儿,别说廖先生了,就是天王老子要见姑娘,也没有你私下收了好处,两边讨好的道理。”她哼了一声道:“你且等着吧,只看你师父怎么料理你!”

从方才听了那番话,金得福就知道要坏事儿了。可他心里头还存着几分侥幸,他往日里也不在王爷身边儿侍候,这是刚刚逮着空儿蹿了上来,没成想一个没料到就弄了这么一摊子事儿。可他想啊,外头都传郡主和王爷有意,若是真的,他今儿这么一出儿也算是卖了个大好儿,究竟郡主是有身份品级的,任谁都知道该往哪边儿靠啊,何况今儿这事儿他也还能往廖先生身上推……可越想他却越没个底气,小腿肚子也开始发软。看着姑娘方才那么个情状,颇有点儿有恃无恐的意思,要是郡主都得避她的锋芒……他“哎呦”一声,慢慢跌坐了下来,这回算是押错了宝,要是真有个什么,师父还不活活扒掉他一层皮!

慕宁这回连凭澜院的大门都没进,直接甩下两个丫头从侧门跑了个无影无踪。喜福双福苦着脸儿回来找刘承说这事时,生生把她们平日里王爷老大他老二的刘总管吓矮了半个头。

刘承一面差人出去找,一面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金得福连着廖忱苏映兰都扒掉一层皮才算解恨。

她堵着一口气跑了出来,待冷静了些许,方立在小巷里闷闷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从来磨人,她近来已经有些头昏脑涨了。容家之事才是眼前的第一要事,那么多条人命系于一身,她怎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争风吃醋,谈情说爱?

苏映兰的话虽然堵心,可也给她敲了个警钟儿,眼下虽然一切顺遂,甜蜜心安,可他们之间始终有许多隐忧,若无法一一化解,那么今日之事只会层出不穷。她使劲揉了揉脸,决定还是先同他分开几日,待她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再与他深谈一番,她不愿委屈自己,更不愿有一日惊觉痴心错付。她若真的要同他在一起,两人之间就不能有一丝的不确定,否则,这份感情纵然再难割舍,她也不会身入洪流,布娘亲后尘。

她要想想,要好好想想。

刘承寻着廖忱时,他正坐在适才的亭子中喝茶赏景儿,刘承心里头一阵暗恨,想着被打的哭爹喊娘的金得福,就更想拿着茶壶去敲那老匹夫的头。娘的,竟然坑到他头上来了,回头儿金得福挨了挂落,他也讨不了好儿!

“先生今日悠闲啊。”刘承皮笑肉不笑地甩了甩拂尘,“先生给我那小徒弟的礼儿也太重了,我们师徒俩可承不起,过阵子王爷就回来了,不如奴才把那些东西交给王爷赏鉴赏鉴,若是王爷说了可收,那我们就谢先生恩惠,若是王爷说了不可收……”

“刘公公安心,老夫自有交代。”

刘承笑了下,心道:“你交代?你多大脸啊就能交代?”可他面上仍旧是一番不阴不阳:“先生能交代就好,也免得我们这些池鱼遭殃。得了,您坐着吧,奴才这就去门房吩咐一声儿,别什么人都往府里放,好歹也得往里头递一声话儿不是?”

廖忱被扔了这么一番话,脸上也有些不好看。他转头瞧着那趾高气扬的内侍,冷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公公行事也总该留几分余地,有些时候,总是形势比人强的。”

刘承脚下未停,面上蔑意更重,他摇头叹笑了一番,只觉今日天气颇为不错,怎么就有这么多人上赶着找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