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三年夏天,直隶淫雨连绵,大面积涝灾绝收。特别是沧州一带,加上黑龙港河决堤更是一片汪洋。昔日的马车都变成小船,冲塌的房子,把房檩捆绑在一起,成为木筏。有多少老弱者死在这场灾难中,可是连埋葬亲人的地方都找不到。多少万人,冲着木筏洒泪离别了家乡。朝廷中御史朱一新,多次上奏灾情,因言语过激被听政的慈禧太后罢黜。朝廷无力也无睱顾及这一方灾民。江南太平军造反,已占据了十几座城池,洪秀全自称天王,朝廷调动大量人力物力,派曾国藩、左宗棠极力剿匪,在这种形势下,水灾自然是无足轻重了。任那百姓淹死、饿死、冻死。
在沧州城西南方向,七里路,有一个村庄叫季家屯,因地势高,这场大水没有把村庄淹没,七十岁的季延坤走出家门,站在村边望着无际的水面跺脚长叹。让他心烦的还不仅仅这场水灾,是几个儿子闹着要分家。大儿季玉林,四十六岁,有一儿一女。二儿季丛林,四十岁,有两个儿子。三儿季春林,三十六岁,有一女儿。四儿季森林,三十岁,有一儿一女。五儿季茂林八岁。男女老少十八口之家,要说儿子大了,分开过日子也是正常的,可是季老太爷拿着一本祖训,坚决不分家。这场大水来的突然,几天时间,村外庄稼见不到一棵苗稍。就连那路边地头儿的树也只能见到稀少的树枝了,村庄里倒显得更宁静。季家几个儿子吵闹着分家,就像洪水一样冲击着季延坤这个老古板的堤岸。
远说,明朝朱元璋四子朱棣,以靖难为名,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奇取皇位,是位明成祖,迁都北京。路上带着浩浩荡荡的百万雄兵,谋臣姚广孝问:“我主万岁,下一步我们征讨什么地方?”朱棣一楞神,连忙说:“靖难已经完成,祭祖已过,定年号永乐,天下明年已统一我永乐元年,那几位王兄也不会起兵闹事,没有什么征讨的地方。”姚广孝又问:“我主万岁,您想把这些兵带进京城去吗?”朱棣又是一楞,他看看广孝问:“你说呢?这些都是跟我经过百战的弟兄,我能把他们丢下不管吗?”广孝说:“京城能容下百万兵马?如果百万雄兵进了京城,怕是没有百姓的活路了。”朱棣楞楞地看着广孝,让他继续说。
广孝说:“我主万岁,战事平定,首先要想到这些兵将的出路,征战的目的就是统一疆土,给百姓一个平安的生活环境。目前,这些兵将是从百姓中征招来的,还让他们还原于百姓,不是一件让您心安,也让将士们心安的事吗?”朱棣还真没想到这一步,靖难之后,夺取玉玺,盲然北上了。尾随的大军,南北排列近百里,开始还以为这是一个壮举,经广孝这一说,还真是个问题了。他躬下身,谦恭地问广孝:“爱卿,你有何高策?”广孝躬身施礼说:“一路走来,山东、河北一带,村庄稀落,那么多的土地荒芜,就是因为人烟少而耕不过来,如果我们把这些将士解甲归田,立村勤耕不是很好吗。开始,给他们留下一年口粮和一年俸银,以后五年内不征税。五年后再看,那可就不是一个屯,一个屯的兵了,而是美丽富饶的村庄。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招来女人,有男人和女人,就会有孩子。有土地就有人耕种,就会结出果实来。”朱棣欣然一笑,对广孝说:“妙策,那就赶紧实行。令大队兵马,就地屯居,然后划片分地,垦荒造田。”
因此,沿途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村庄,沧州一带瞬间星罗棋布的出了那么多的“屯”。顾官屯、鞠官屯、耿官屯、许官屯、荣官屯、蘭官屯等等,季家屯就是这么产生了。从明永乐七年到清光绪年间,已经是十四代人。季家也是一个大家族,崇祯末年,战乱四起,吴三桂因红颜而叛国,清人乘隙入关。季家人感到将无宁日,只留下一户在沧州守住房产地业,其他人全部迁往江、浙一带。又一连几代的单传,到光绪年间才有季延坤生下五个儿子。
近说,一场不可抗拒的涝灾,转变了人们正常的心态。季延坤走回家,儿子、儿媳,一个不少地坐在客厅里。老伴儿手里抓着一大把钥匙,坐在正堂太师椅上,季延坤走进屋坐在老伴身边。一家人到齐了,老太太先说话了:“人老了,不光记性不好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该换个当家人了,你们四个儿媳,哪位出来接这个班呢?”
沉了一烛香的工夫,大儿子玉林憋出一句话来:“娘,没人敢接这个班。您老是理解错了,我们弟兄商议,大难当头,要替父母分些负担。”老太太问:“怎么分些负担呢?”
二儿子丛林说:“眼前这场灾难不小啊,咱们七百亩地,在一年多的时间不用考虑耕种了,农民不种地,就要想另外生存之道。咱们把家分开,把雇请的长工全部辞去,牲畜分开自己养,饭菜自己做,可以省下不小的开支。我们还想到城里看看做点生意。”
三儿春林接着说:“娘,您不说这场水灾难不住咱,咱家几库的存粮够吃三年的吗。这真是皇恩浩荡不济百姓,一场水灾给咱季家带来商机。再过半个月赈灾粮下不来,粮食就会涨价了,我们手中粮,就会换回白花花的银子。等灾情过后,我们手中的银子购买一切所需用的东西,一场灾情,倒也损害不了我们多少。”
四儿森林看看三位哥哥,又看看爹娘的表情,觉得不太对劲,支支吾吾地说:“这些年习惯了,还是请老人拿主意吧。”
五儿茂林年纪小,不懂分家过日子是怎么回事,他看看几位哥哥,又看看几位嫂子,大声问:“你们分家过日子,把我分给谁呀?”几位兄嫂哈哈笑起来。
一阵笑声过后,季延坤端起烟袋点燃了烟,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还别笑,我这小儿子问的还真有道理,还有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谁来管呢?既然你们想分家,就说说怎么个分法吧。”又是一阵缄默。大儿玉林说:“老三你能说会道,就对咱爹娘说说吧。”没等老三开口,三媳妇说话了:“本来这是男人们的事,可是做为季家的媳妇们也照样能说句话,我们四个妯娌进门没吵过嘴红过脸,个个儿顺着婆婆心思来。妻贤子孝,季家门出孝子,与我们这当妻子的分不开。要说分家这事,我们只是提供自己意见,大主意还要爹娘来定。你们弟兄五人,自然要分成五份,七百亩地每人一百四十亩,等大水撤下去,就去丈量,骡马牛羊分成五份抓阄,库存粮分五份用斗量。车库、碾房、马棚、轿车子、场屋等等都搭配分,现住房,大哥大嫂搬到村北头院子里,那里现住着饲养性口的一户人家。二哥二嫂搬到靠大哥的那所住处,那里现住着赶车的把式。既然分家过了,还用那饲养员和赶车的驭手干什么,把他们辞走了,我们的住房就宽裕多了。我们搬靠场边的那片房子,也用不着看场的人了。四弟搬到南园子。咱季家闲着的住房太多了,多年没人住,就会变成破房烂屋。分开住,各灶窗冒起烟来,还显的人丁兴旺呢。小五弟,也分一份家产,随爹娘就住在这所最宽敞的院子里。将来成个家,照顾好父母,都盼着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呢。”她说完这些话,看看季延坤。
季延坤明白了,闹分家的起因就在这三儿媳身上。三儿媳姓柴,叫柴春萍,娘家是沧州城边菜市口,父兄都是商人。在亲戚中有一位在县衙当捕快,因此总以为自己娘家有小势力,比别人精神很多。季延坤听了三儿媳说的一番话,就像没听见一样。
他又问几个儿子:“你们说这家该怎么分呀?”几个儿子呆楞楞地看着他,老太太咳了两声说:“刚才老三家不是说了吗。”季延坤用低沉的语气说:“她说了,她说得什么呀,我没听懂。茂林儿,你还记得咱季氏祖训吗?”五儿茂林回答:“当然记得,上边写着:承祖之德,仁善为教。承祖之礼,温良谦恭。承祖之训,结友求贤。承祖之信,忠厚持家。”季延坤点点头,对另几个儿子说:“我记得你们在八岁之前都背诵过祖训,看来时间长了,都就着饭吃了,这不怪你们,怪我这个当爹的失传了祖宗之教,我季延坤无颜谈治家呀。今后,你们谁主意高就听谁的吧。”几个儿子听此话,赶紧站起来,齐声说:“我们听爹的。”
季延坤让他们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季家虽没出过高官大贾,也算是足吃足喝,家产地业有增无减,操持这个家靠得就是仁德。我看出来了,你们一味的要分家,就是要分粮仓的粮食,要发国难财,这是不道德的呀,你们觉得刚才季柴氏说得分家公平吗?首先说给咱做饭的陈妈,大儿媳还没进咱季家门时她就来了,侍候咱老少三代人。说辞就能辞吗?让她到哪里去谋生?还有那饲养骡马的老李、赶车的老刘、看场院的老韩都是一心一意跟随咱季家多年的老家人。另外还有一村庄的男女老少,每年生产忙季,咱家忙不过来了,只要在村上一呼,乡亲们宁可扔下自家的活,都跑来帮咱的忙。你们以为咱七百亩地就靠你几个小子耕种好的吗,我们要想到这些人的恩情啊!现在一场大水,不仅今年冬小麦种不上,怕是到明年的秋庄稼也种不上,每家现有的存粮只能吃到明年的夏天,下半年就断粮了,我们能不管吗。你们想用粮换银子,得到的是银子,可是失去的比银子更珍贵。”他说完这些,装上一袋烟,老伴帮他点燃,深深地吸了两口。这时陈妈跑到庭前来报:“老太爷,亲家来了。”季延坤站起身来迎出客厅。
来人是二儿子的岳父,十二户村的李玉亭,赤着脚站在厅前,浑身上下淌着水,一看就知是才从水中爬上岸来。他颤抖着说:“亲家呀,这回可是找上门来麻烦你们了,大水淹没了树庄,我们就用房檩绑成筏子,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带出来了。给找个住处吧。”季延坤一看亲家这个狼狈相,就知道遭了不少罪,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屋里,然后给他找替换的衣服。
李玉亭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有替换的衣服,先说我们住在哪里呀。”季延坤向南一指说:“南园子,那里有一套宽敞的房子,先住下再说。”李玉亭说:“丛林、桂枝,你们就别楞着啦,你妈和你妹子还在筏子上坐着呢。赶紧搬东西去呀。”季丛林和妻子李桂枝这才恍然跑出门去。李玉亭随后追着一边喊:“那边,在那边。”找到木筏,李玉亭拉着老伴和女儿上了岸,自己找到一身干衣服穿上,又穿上鞋子问季丛林:“南园子在哪?咱这些家三活四的东西就往那搬吧。”一家人正插手搬东西,季延坤带领一家男女老少来帮忙了。人多力量大,不长时间就把李玉亭的家安置好。
季延坤刚要带着家里人往回走,陈妈跑着来到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王庄的亲家来了。”季延坤说:“来就来吧,你值得跑这么急吗?”陈妈说:“是急啊,那亲家母掉到水里,差点没被淹死,现在躺在地上直发抖。”“啊,赶紧找医生啊。”季延坤带着一家人让陈妈带路急慌慌地跑到亲家母跟前。这是四儿子季森林的岳母。
老太太一见到女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秀玲啊,差一点你就见不到你娘啦、、、、、、”马秀玲是季森林妻子的名字,马秀玲过来拉着娘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问:“娘,你这是怎啦?”娘说:“怎啦?这要问你挨千刀的爹,他想把我淹死。”马老汉低着头,一声不语。
原来,大王庄马金套,也就是季延坤的亲家。是全村公认的老实人,为人憨厚,不愿麻烦人。大水淹了村庄,一村人如同树倒猢狲散逃亡他乡。马老太也催金套说:“玲她爹,咱们也早做准备吧,村里人都走光了,这大水还在不断地上涨,不能把咱困死吧?”金套说:“不慌,铁岺,你占着一个大笸箩,大水涨到咱家院里时让你妈坐在笸箩里,你推着她先走,到大季屯你姐家去。”可是他说完这话,就只看着水涨而不动劲。老太太急了,跺着脚说:“你在这里等死吗?”金套说:“哪那么容易死。你看咱村房基低的房子就先进了水,不能住人了,不走不行了。咱家房基高,到现在水还没淹到咱院里来,或许这水就停止不上涨了吧。他们是因为房子冲倒了,把房檩拆下来捆成木筏逃走了。咱们这房子好好的,不能去拆房吧。再说了,到姑爷家寄村住就那么方便吗?”他就是恋着家不想走,十三岁的儿子铁岺也随着他。马老太干着急,没辙,只好自己里外收拾该搬迁的东西。
大水无情,不像马金套想得那么客气,转眼间冲进院子,又转眼间冲进屋中,再想拆房檩捆木筏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把一些零碎东西放到一口大缸里,让老伴坐在笸箩里,儿子推着笸箩他自己推着缸,仓皇地离开了家。开始,铁岺踩在地上推着笸箩走,越走越觉得水深了,只能凫水推着娘走。马老太心疼儿子,对马金套喊:“我说岺他爹,咱不要那个水缸了,那缸里都是金子咱也不要了,命值钱啊,你过来和儿子一块扶着这个笸箩走,有你在我身边,我还觉得安全。”马金套答应着,可就是舍不下那个缸,那缸里有一家人的衣服和半袋面,还有那油盐酱醋。这过日子用的东西,丢下吃啥。铁岺毕竟是个孩子,快要到季家屯村口,不知笸箩碰到什么,打了旋,马老太一声尖叫,跃进水中,铁岺大喊:“娘呀!”马金套才回过神来,推开水缸,“扑嗵”地游过来,马老太在水中挣扎,爷俩奋力把她拖到笸箩上。马老太被呛了几口,“哇哇”地向外吐水。一到岸边,几口人就像脱离了虎口,挣扎着连滚带爬上了岸,马老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季延坤带一家人赶到现场,让儿子背起马老太太,儿媳背着弟弟,自己领着马金套的手大喊着:“赶快回家。”马金套回头看看大水中水缸还是漂远了。
马金套一家三口来到季延坤家,女儿、女婿让他们换上衣服,陈妈烧好姜汤,让他们每人喝了一碗。稳下神来,马金套对着季延坤一家人憨憨一笑说:“这下好了,我们带来三张嘴。”马老太愤愤地说:“如果我和儿子没了,就只有你一张嘴。”季延坤一笑说:“平安过来就好,咱家吃得、住得都不愁。亲家一家三口,就安排到东场院那套房子住吧,先住下,有什么事咱再慢慢安排。”又对家人们说:“你们也先回去吧。咱这中午饭没吃,又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索性就省一顿,等会儿把两位亲家招过来一块儿吃。”
一家人都走了。季森林让妻子拿上被褥,领着岳父一家三口去东场院安排住处。季春林和妻子柴春萍回到家中。春林说:“都是你这傻娘们儿撺掇哥几个闹分家,结果家没分成,却闹成这个样子,爹娘平时拿你们几个媳妇当闺女看,亲昵地呼唤你们的名字,今天爹生气了,叫你什么?”柴春萍哈哈笑着说:“叫我季柴氏。”春林说:“这是警告你季柴氏,永远也当不了家,你就好好当你的媳妇吧。”春萍又是哈哈一笑说:“女人当家也照样行,咱大清朝不是慈禧太后当家吗?”春林说:“那叫牡鸡司晨,天下不得安宁,北方闹大水,南方闹兵乱,遭殃的是天下老百姓。”春萍说:“咱不说这些,分家过日子益处多,咱季家这片家业不少,可这是靠祖先传下来的。我从进了季家,眼见着就没有发展,你弟兄五人饱食终日,谁想过干点事业呢,如果把家分了,过不上几年,咱季家就会有大的变化。”春林说:“你别扯这些没用的啦,说眼前吧,二哥和四弟的岳父都遭了灾,咱要勤过去看看,能帮忙的一定帮。”春萍说:“咱拿什么帮,有那个热心肠也没处用啊,这是咱爹娘的事,咱就在一边看着吧。大哥大嫂娘家那边也没音信,不知实情怎样呢。看起来在城里经商就是准当。”春林看看她,没再说话。陈妈招呼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