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不是。”
“噢,他本就不是白魔鬼所杀。”亲王右侧的那位主审官干巴巴地说,“这下大家可以放心了,他可没撒谎。”他是谁呢?听上去怎么像是在为我说话?
亲王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那么,炼金术士,你有给过男爵夫人一支药剂?”
“有。”他垂着目光轻声回答,“一瓶令狼狗安静,不那么狂躁,不会咬人的药剂……”
艾伦伯特男爵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指着他的鼻子,毫无贵族风度可言。“闭上你的狗嘴!”他像是要站在椅子上,成为当街怒骂的泼妇。
“……对人也有效。艾伦伯特男爵可以亲身试试,它杀不死人。”周围传来了紧张的冷哼窃笑之声。他意识到自己成功挑起了所有人的恨意。干得不错,他告诉自己,请继续努力。
“管好你的嘴巴,炼金术士。”亲王的眼中透着怒意。别忘了你是说过的话,别忘了你的同伴。从亲王恼怒的褐色瞳孔里他读到了这样的信息。
僧侣敲了敲手中木锤。“安静,男爵先生。这是王座厅,不是码头酒馆。”
艾伦伯特男爵愤恨地闭嘴坐下。
“控方请到不少证人,”主持审判的僧侣大声声明,“我们先听取他们的证词,随后由你请出辩方证人。请注意,未经法官允许,不得打断证人发言。”
头一个证人是一名红袍子。“诸位大人。”他在僧侣面前发誓诚实之后,紧张地开了口。“我有幸奉命迎接这位……白魔鬼……虽然无人心甘情愿,但请您们相信,我们恪守职责,会毫不犹豫以生命保护魔鬼周全,尽管这听起来使人发笑。”
没人笑出声,所有人只会为他们的红袍子叫好。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的审判大会……答案很快得以揭晓。红袍子说了一大堆,终于转到正题,不情愿地说起那日发生的事。“是的,那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的失职。”红袍子垂头丧气,“我们让一名杀手找到了可乘之机。那名杀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重伤了红鸽大人,然后逃之夭夭。”
人群里的一个贵族恰到好处地发了问,“只是重伤?炼金术士也在一旁,为何他没有事?”
“我、我想,是因为某种巫术保护了他。”
李察开始明白对方的计划了。他们先让一位普通人上庭作证,然后展示自身的崇高,开一个符合普通人思虑的头,使人们信服这场审判“公平”,而且“公正”。随后他们将会接连派出一条条走狗,地位渐高。他们不会一锤定音,而是循序渐进,模棱两可,在言语中设下“他就是凶手”的暗示及陷阱,让旁人去猜测,去揣摩,最终成功诱导他们。
紧接着出场的老妪证明红鸽尤金受了足以危及性命的伤,详细阐述了她是如何施救的。
“我们不是来听你的医术课程。”棕发的法官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哦,好,好的。”老妪颤巍巍地说。一名红袍子呈上了证物。她证明了那几枚药丸是她所有。“我开出了这些急救药,以保住那位大人的性命。但炼金术士却将它们统统扔掉。”
他一声不吭,根本不去辩驳药丸的真伪——它们瞧起来简直一个样。然而他的心里提高了警惕。他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状况,所有的小事无一缺漏,这令人无法安生。
老妪告诉诸位法官,红鸽尤金在第二天就恢复如初。“一定是因为不为人知的法术。”年老色衰,灰发披肩的老妪如此总结道。
夸张也得有限度。但她的证词真真假假。俗话说三分假七分真的话比真话更容易使人信服。炼金术士现在也体会到它的威力了。真假之间所有的漏洞都被填补,他无力还击。
随后,又有一名证人出场……竟然是红鸽尤金!
他们远比炼金术士想象的还要无所不用其极。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这是否是对方——包括红鸽尤金——为了达成目的,从一开始就制定好的策略。但这未免太过不可思议,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然而,他们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一定是认为我反正要死了,倒不如废物利用,达成所愿。所以应当被拔光羽毛的鸽子才会讲得尤为夸张,毫无良心的底线。
“我不否认,我们之间素有间隙。”面对亲王的质询,红鸽尤金轻飘飘地说,“但那是因为理念不同,各执己见罢了。”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尤为痛心。“可我没想到,他对我施展了邪法。”
李察实在无法忍耐,“说啊,说你是怎么不相信亲王派来的医师,说你是如何咒骂她的?说你究竟同别人做了什么肮脏的交换,充当叛徒?你敢不敢说?”
“炼金术士,”亲王敲了敲椅背,朗声道,“不得打断证人发言。给你一次警告。”
鸽子斜着瞥了他一眼,续道,“你们见我恢复如初,那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每一晚我都更接近死亡。”
简直是无耻之极!他咬牙切齿地大喊,“我真后悔当初没有给你喂下毒药!”
“听啊,他就是这么对我的妻儿的。”艾伦伯特男爵在一旁火上浇油。
“骗子!”他上前两步,红袍卫士见状连忙拖住他。
奥柏伦亲王皱眉道,“爵士先生,你想让我像对付土匪强盗一样把你捆起来吗?”
李察稳定情绪。别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了,他们在激怒你,让你失去理智,让你忘记你应该做什么。冷静,冷静,冷静,别忘记分辨形势,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不用。大人们,恳请你们原谅。他的谎言激怒了我。”
“他的实话惹恼了你。”艾伦伯特男爵在一旁冷哼。“别试图顽抗了。”
“认罪吧。认罪了就没有这些煎熬。”亲王叹了口气。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有更多他意想不到的人出场?
“我们不能强迫一个人认罪。”为他说话的法官又开了口。他猜想对方也许听从的是杀手的雇主指挥。“男爵先生不是还有证人吗?”他说,“这是一场公正的审判,所以请他们一一作证。让我们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最后再来决定他的罪行,讨论他应当受如何的刑罚。”
没有了鸽子在一旁恬噪,他平静下来。“是的,我也想再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他无视亲王愤怒的视线,寒声说道,“死刑犯也得知道被冠上了什么罪名。才不会因为冤死而化作厉鬼报复在座诸位。”
“很好。我遵从每一个人的临死愿望。”亲王的语气听起来不再友善。他看看窗外,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明日再审。”
当天晚上,没有任何一人造访精致的囚室。
炼金术士手里抓着酒瓶,孤零零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他再度想到突然站在自己对立面的红鸽尤金。他心中的恨意仍然疯狂地涌动。他活动手指,掌心的魔力呼之欲出。万事留一手。除了身边亲近数人,没人知道他也掌握法术。接下来出场的是谁?他猜测着,心中忽然涌出疯狂的念头。劫持,还是杀戮……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隐隐作痛。
第二天审判,证人一拨接一拨地到来。酒馆老板,码头船工,地痞流氓……只要能跟他扯上关系的人统统沾了光,来了个王座大厅半日游。头一次觐见国王就被如此多的大人物注视,他们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但背诵台词的功力还算不错,都将他的罪状数落的清清楚楚。包括他是如此在酒馆里挑起事端,当先杀人。将他描述成了残暴癫狂的凶手。
炼金术士始终一声不吭,任凭剧情按照对方的意愿继续演下去。
当那些家伙散去,故事到了**时刻,一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验尸官出庭作证。他干着类似亡者祭司的活,与死者打交道。他解剖了爱德华的身体。“大人们,男爵大人的儿子的确是因为被……啃咬断了喉咙,窒息且失血而亡。”
简直废话连篇。“是我杀死他的吗?”李察质问道。
“请听证人说完。”僧侣警告他。
“不是。但是,我解剖了他的胃部,在里面发现了一些药剂的残留物。”他开始引经据典,就为引出下面的指责。“爱德华的身体里积累了过往的众多毒素,很难说他的药剂没有引起排异反应,将潜伏毒素的活性激发。”
“我觉得”,“可能”,“也许”,“很难说”……统统透着模棱两可的味道。“幸好他死在了亲生母亲的手里。”李察冷言讥讽,“否则怪物出笼,死的就是你们。”
出乎意料的,艾伦伯特男爵竟然克制住了怒火,望向他的眼睛里透着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
接着出场的证人是亲王的魔法顾问。“我几度造访过男爵的房屋,也为他的妻儿施展过法术。”他这样开了头。
“没有出现任何状况?”棕发法官问。
“没有。”魔法顾问摇了摇头,“我几乎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
“男爵夫人……”魔法顾问有些吞吞吐吐,但最终还是说出口。“她是恶魔崇拜者。”
大厅里一阵骚乱。所有人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你说什么?”艾伦伯特男爵一脸恐惧地站了起来。这显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是恶魔崇拜者。”他反复强调。“男爵大人家里布满了炼狱的文字,到处都是神秘法阵。”
四周一片窃窃私语声,李察立起耳朵,听见他们开始争论自己是否是凶手。一切峰回路转了吗?肯定没那么简单。侍卫队长曾说过,他是弄臣。弄臣只会讨好侍奉的君王。
亲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出你的看法。我们要听的是结论。”
“我与他们结伴同行,未曾发现任何异常。但是,我怀疑……”又一个新词,却无甚新意。我听腻了,求求你们换一种吧。没人听见他心中的祈求。“炼金术士也许是不经意间触发了它们,使得男爵夫人发了……狂。”
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个用在他身上的“也许”和“不经意”了。
“这起耸人听闻的事……不是炼金术士的责任?”
魔法顾问头一次打断了法官的询问。“请听我说完。”他说,“据我所知,男爵夫人有一个习惯,她会与她的儿子分享所有的药剂。她会喝下一半,剩下的一半才会喂给她的孩子。他的药的确能使怪物沉睡,但药剂里大剂量的迷幻药也能使人发狂。”
真他妈的好手段。他自己都忍不住赞赏。先是为他开罪,然后再把他送入深渊。震惊之余无人还能冷静思考,辨别真伪。至于迷幻药?谁他妈关心这个!他证明李察的确害死了爱德华——不是亲自动手,而是借刀杀人。这不正是凶手的惯用手段吗?
然而,这依然无法致命。但千湖城邦是魔法的荒漠,是法师的地狱,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定他的罪了。大厅里群情激奋,愚昧的信神者才不管破绽百出的证据,他们只知道他们有理由处死他就足够了。他们大声地高呼处死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黑色晨曦真该在这里发展势力,说不定他们早就成为国君了。他狂乱地想道。
“我有话要说。”再不开口就不会有机会了。
“他还能有什么话说?”艾伦伯特男爵打定主意致他于死敌。“不外乎是为自己辩解。现在证据确凿,还要听他的废话吗?”
“正是因为证据确凿,所以我们才应该听听他的临终遗言。”棕发法官说,“男爵大人,你难道是在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秘密吗?”
“我没有任何秘密!”
“那就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棕发法官眯着眼睛,“我很好奇。”
亲王举起一只手。慢慢地,大厅静了下来。
“你要招供了吗?”他问。
“这是场令人耻笑的闹剧,拙劣无比的审判。”李察的目光扫大厅里的硕鼠,他们披着黑色或黄褐色的毛皮,唧唧喳喳,窃窃私语,眼中透着病态的贪婪与狂热。“我很庆幸,”他慢慢地开了口,“我很庆幸在场诸位皆是你的臣民,没有他国使节。若他们在场,我想他们一定会高声嘲笑,将这场闹剧借由吟游诗人之口被传遍世界。”
“你这是在藐视司法的公正!”亲王愤而大力拍打扶手。“炼金术士,我给了你机会。别把它当做你的金牌利剑,保命护符!”
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他在琢磨,亲王表现出来的愤怒究竟有几分真实?他耸耸肩,站在高台下转身面对周围人群,露出不加掩饰的嘲弄之色。“我只想看看,你们是否还有哪怕一点身而为人的大脑,能够思考,懂得是非,而不是只会像猴子裸露着红屁股争抢胡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