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些什么?”罗茜问。
“神石。”李察告诉她,“还有某些有关炼金古卷的介绍。但没有它的由来,内容太少了。”每一块半人高的泥石板上刻下的字句只有寥寥数语。“光凭这些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东西。要是有更多的就好了。”
“没有更多了。”亚希伯恩叹了口气,“它们同这块神石一样被深埋在地下,埋藏在隐秘的地方,被黄沙吞没,流沙侵蚀着它们。”
“好吧,”罗茜追问,“这些暂且不说。这块剑一样的神石究竟有什么用?”
“神术基于信仰。”亚希伯恩说,“利用黑曜石,诸神可以与他的牧师沟通;借由它,法师的视线可以穿越高山、沙漠和湖泊。”
李察插口说了一句,“也包括进入他人梦中展示幻象,或者隔着半个世界互通信息吗?”
亚希伯恩抬起头看了李察许久。“是的。”他并未否认这一点。
“那么布兰迪克呢?”李察紧追不放,但一股锥心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让他紧紧闭上了嘴巴。他死死拉着罗茜的手,一声不吭。
“是的。就像你猜想的那样。”红袍僧侣说,“魔法传递消息,就如同细碎低语,神谕也是如此。反正,千年来,已经无人听过神的喻示了,不是吗?”
可怜的布兰迪克。“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现今只有魔法,没有诸神。”李察勉强冷声说,“可怜了那些牧师,他们究竟伪造了多少神谕。真是辛苦你们了。”他还想接着讽刺,然而疼痛让他忘记了愤怒。他强忍不适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罗茜搬来板凳紧靠着他,她抓着他的手,身体不住颤抖,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牙齿咬着他的衬衫。
亚希伯恩垂了头,他没看见他们的痛苦。“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在这寂静圣所里只有我一人会知道如何做,而我也只是告诉……不,是欺骗了布兰迪克。”
他还知道这是欺骗?李察还以为他依然会将在这指使他人的快感里认为自己就是诸神了呢。肚子的绞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罗茜在他的怀中几乎缩成了一团。但是疑问依旧冲撞着他的灵魂。红袍僧侣究竟是如何预言的?“你的每一个命令为什么总是先知先觉?”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黑曜石也能预言?”
“我不知道。”亚希伯恩张口就说出令李察感到意外的话。
他不是整日都伴随着泥石板,抱着房间里这些书籍和纸张过夜吗?“你怎么会不知道?”胸口火辣辣的疼痛,理智在折磨下节节败退。“既然如此,你说的那些……统统都是你的臆想啰?真佩服你的运气,竟然全被你蒙对了。”
“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亚希伯恩说,“我只是看见了,听到了。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而来,为何独独出现在我的眼前。一切那么真实,不得不让人相信。”
李察闷哼一声,“通过这黑曜石长剑,黑曜石蜡烛?”
亚希伯恩点了点头。“有谁的手中也有一块神石。”他说,“显而易见,她联系上了我,并且将她所知的,预测的,展示给了我。沉默无言的喻示,神迹时代的诸神对牧师们就是这么做的。我将信将疑,但对方的喻示里出现了你的身影,我不得不慎重,因此我派出了布兰迪克,并且假传神谕欺骗他,诱导他。”
红袍僧侣对他足够好。他依然怀念旧情。李察毫不怀疑他会竭尽所能的帮助他们。但是,他所的这些话,同布兰迪克的描述显然有了冲突。这种冲突巨大到令李察毛骨悚然,一瞬间忘记了疼痛的折磨。“但是,布兰迪克说,他听到的神谕不止一种。他还被引领着见到了一位占星术士。”
“布兰迪克口中的老妪?我知道她。”红袍僧侣说着他所知道的东西。“在你们到达之前,他也在冥想里也见到了对方。那个老妪对他说了一大堆警示的话。”
“例如?”
“如果我说世界即将迎来末日,你相信吗?”
李察摇了摇头。
亚希伯恩悲伤地叹了口气。“但是她的蛊惑及恐吓令布兰迪克的信仰发生了动摇。马里奥僧侣也留意到了这一点,我不应当因此怪罪他,他做的很对,也很及时。”
“那个老妇人究竟说了什么?”
“那个女人告诉布兰迪克,诸神正在历经磨难。”亚希伯恩苦笑起来,“早就死掉的家伙还能遭受什么苦难?可我不能这么告诉他。这种想法我只能按在心底。”
李察点点头表示明白。“但是之前她的确在引导布兰迪克。”
“是的。我也确认之前的她并无恶意,或者说,更像是装出来的好意。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一环。但我们没法确认这一点。你应该能猜得到,我也敢肯定,向我展示未来的应该就是她,那个诱骗布兰迪克,试图使之信仰溃败的老妪。”
“她的心思没那么简单。”李察评论道。“但她究竟是谁?我们从未见过。”一个老女人,难道会是所谓的沙漠之母?满脸脓疮,满身蛆虫?“布兰迪克的描述不可相信。”
“她是一个魔障,我曾以为她说的话也是神谕,但她只是一个魔障。”亚希伯恩面色凝重的说。“魔法总是可以改变外在的形象。你要小心。”
天色越来越黑,李察感觉得到,临近午夜。
罗茜在他的怀中越发难以抑制地瑟瑟发抖,他都能听见她竭力压抑在喉咙发怒般难耐的低吼声,牙齿磨得咔咔作响,身上的剑柄不住地与他皮带上的镶铁钉扣碰撞,盖过了头顶细微荡漾的水波。他也不好受,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针刺,撕咬,各种各样的疼痛如同海浪铺天盖地,从指尖到心脏,从头顶到脚底,疼痛无处不在。他只能一手紧紧抱住罗茜,左手不顾一切地开开阖阖,迸裂已经感染了的,尚未痊愈的左手,让痛苦盖过痛苦。但无济于事。
“李察。”亚希伯恩忽然叫着他,“你们……”
“……我们没事。”罗茜在炼金术士的怀中颤声说,“你们谈完了吧。我们该离开了,我们需要休息,一路长途跋涉,我们很累了。”
她挣扎着从李察怀中站了起来,拉着李察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但是还没走出两步,她一声闷哼,便倒在了地上。李察尝试着去拉她起来,但是他力气全无,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觉得别说呻吟了,就连睁开眼睛都痛苦不已。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神经都全然浸泡在名为痛苦的池水里,无法逃脱。
亚希伯恩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李察感觉到他翻开他的眼皮,察看他的瞳孔。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充斥着别的色彩。
“该死的!你不要命了!”对方大声骂道,他又看了看罗茜,“你们究竟服下了多少炼金药?我以为只有一点,没想到你们……”
红袍僧侣接下来还说了什么,李察完全不知道了,他彻底地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李察又一次听见了大海的咆哮,见到了幽灵的巨船,然而这一次列奥岛人悬挂的旗帜上不是章鱼海怪,而是一个大放光明的黑色太阳,一只竖立的黯金色眼睛。太阳绽放黑色光线,那只眼睛里只剩下毁灭的意愿,再也没有创造的希望。
魅影幽魂朝他扑了过来……
李察猛然惊醒。疼痛随之席卷而来。他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低呼,惊动了守在一旁的陆月舞。她从沉思中站起身,伸手轻轻地扶住了他。
“你还好吗?”她的褐色瞳孔里有些关切与担忧。
“嗯。”李察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他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刺目的阳光从狭窄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第二天了?”
陆月舞点了点头。“现在已经是中午了。红袍僧侣救了你们。”她顿了顿,忽然低下了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陆月舞叫道,“你差点死了。你的手也差点保不住。你这么做就是为了折磨我吗?让我看到你的痛苦?让我自责?”
她这是怎么了?被大吼一通,李察心中的怒气也直往上冲。“我从没这么……”陆月舞抬起头,他看见了她通红的眼睛,以及挂在脸上的泪水。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愧疚。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让喉咙咕哝了一下,“抱歉。”他低了下头。
陆月舞深吸了一口气。“你总是这样!”她说。
像是沉默了与旧,陆月舞站了起来。“我去叫僧侣。他正在治疗罗茜。”不等李察说话,她便径直出了门,只留给他一个落寞悲伤的背影。
炼金术士试图弄清他们之间究竟谁对谁错,但是这比炼金术的方程更难以解答,仿佛是猫咪爪子下面的毛线团,已经乱糟糟地缠在了一起,除了用剪刀将它剪成小段,便再无别的方法能将其重新解开。他心情烦躁的盯着土黄色的天花板,一时间只有不断的叹息。
返回房间的只有红袍僧侣一人,陆月舞不知去了何处。“你醒的比我想象的要快。”亚希伯恩提着一个黑漆漆的木箱子走了进来,把他放在了床头。
“罗茜呢?”他迫不及待地问。
“她还没醒,但没什么大碍。”亚希伯恩说,“对她而言,睡眠就是恢复的最好方式。我敢保证,你还不能下地的时候她又能活蹦乱跳,到处比划她的法术了。”
没事就好。他放松地喘了口气。
“把手给我。”红袍僧侣命令。“左手。”
李察迟疑着伸出手,看着他解开绷带,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当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时,李察也不禁惊讶自己的手竟然还好端端地留在自己的胳膊上,如果是别的人,他所作的最好建议就是截肢。光秃秃的手骨上连接着惨白的筋膜,血管蠕动着泵送血液。好几条蛆虫钻在刀伤的缺口里抽搐着肥胖的身躯。
“它们已经死掉了。”红袍僧侣告诉他,边用曾经握剑的大手抓着小巧的镊子,准确地将一只只死掉的蛆虫摘了下来。“它们吃掉了腐肉,但也因此送了命。你的腐肉上全是累积的毒素。幸好你们来的早,否则再拖几天,你要么送命,要么跟你的左手说再见吧。”
“这么说来,我们也应该为它们举行葬礼。”他的玩笑没有作用。
红袍僧侣板着脸,“也许举行死亡祭礼的时候也会加上你和法师两位客人了。”
李察抽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不知该怎么接口。虽然嘴巴上说着对左手的告别不以为然,但是心里面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
亚希伯恩清洗了伤口的污血,“红色的血,红色的肌肉,很好。”他说,“看样子你的父亲训练过你的身体,他教会了你如何抵抗毒素。但是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劝你还是尽早对你的女朋友们说再见吧。下一次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了。”
祭礼依然如期举行。
圣堂里燃起了送往亡者去往冥河彼岸时,能够为亡者指明方向的熏香;肉桂和豆蔻的香气充满鼻腔,松香的味道仿佛死者呼吸。众多蜡烛立在一排排锡制蜡架上,散放光明。低沉的钟磬声悠悠回响,一声长长的号角声从圣堂之外传了过来。
当黎明来临,朝阳初升的时候,披着黑袍的男孩们首先鱼贯而入。他们的脸上洗净了灰尘与疲倦。在经过了充足的休息之后,他们看上去显得精神百倍。一个年长的男孩捧着一个铜制水盆,里面盛满了在沙漠里弥足珍贵的清水;在他的左右,两名仅有**岁大的男孩手里各自捧着一束在清晨采摘的野花,同铜盆一道,摆在了诸神像前面的长桌上。
负责照料李察他们的盲童睁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在圣堂的一侧敲响了铜锣,口中低声呢喃着向诸神祈祷的经文。他的嗓音渗透魔力,穿透了厚厚的石墙,在寂静圣所的上空回荡,仿佛诸神的谕旨。可以预见,将来他定也是一名尊贵的红袍僧侣。
男孩们最终全部走进了圣堂,没有按照他们忏悔时的位置站立,而是分别立在诸神像的两侧,仿佛是艾音布洛的神殿里的唱诗班。只是,李察猜想,他们不仅没有甜美的女童音,更加不懂得如何唱歌。他们只知道舞剑,以及保持沉默。但是,这一天,寂静圣所注定会暂时又一次打破持续了好几十年的沉默了。
圣堂里回荡着脚步声,略微凹陷的曲面石墙反射着声波,放大了僧侣们进入时沉稳有力的脚步。一时间李察似乎感到有一整队战士在列队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