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村庄的居民都汇聚到了教堂的山脚下,他们脸上的表情在“神迹”面前一如蛮荒的沙漠上愚昧的信众。他们的虔诚换来了什么?李察很想知道这些人将要揭晓的命运。
牧师声嘶力竭的祈祷仿佛是洪钟大鼓,缓缓打开的神国之门嗡嗡作响。
“是牧师大人!”一个人神情激动地大声喊了起来,“一定是他的祈祷才让神迹降临。”
女人们热泪盈眶。
“感谢圣母,我们有救了。”
“慈爱的女神没有抛弃我们,没有漠视她的羔羊。”
他们卑微而虔诚地祷告,仿佛死去神灵会回应他们。就连恶魔也在天上肆意嘲笑吧?透过金光灿灿的洪流,李察看见了漆黑的天际。那里就像是不见天日的地狱。
一个老人扔掉了拐棍,率先跪在了泥地里。他以最虔诚的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了泥地里。紧接着,更多人响应了他。短短片刻,除了他们,所有村民都跪在了冰冷的地上,向着教堂的方向三叩九拜,脸上涕泪纵横,呢喃着乞求庇佑。
然而,忽然之间,牧师的祷告声戛然而止,天堂的光辉却愈加璀璨。
“牧师……出事了?”
李察暂时还无法确定。周围的祷告声此起彼伏,挠动着他烦躁的内心。他紧盯着教堂的大门,不管如何,那个被冻僵的圣武士都应该醒过来了。如此磅礴的正能量冲刷足以根治顽疾,也足以消除一切邪意侵染。但是,如果……李察握紧了剑鞘。
可是他忘记了如今是厄运女神眷顾着他们。她的心情一如既往的愉悦,甚至顺带宠幸了与他们碰面的所有人。就在李察打算静观其变的时候,天国之门毫无预兆地开始消失……
“出问题了!”李察腾地站了起来。
“什么问题?”陆月舞一脸迷茫,“不是很正常吗?”
一点也不正常!“天国之门一旦施展就不会停止,可是现在……”李察抬头仰望那扇云雾氤氲后面的金色大门。它已经轰然关闭,并且正在飞快变得模糊不清。“伊薇拉,在这里呆着!”不安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到呼吸难以为继。“叫醒骑士跟杀手,让他们保护你们。月舞,跟我来,管不了那么多了。”
炼金术士箭步冲出了旅馆。
四周骤然从耀眼的光明坠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有人都慌了神。他们失去了神灵的回应,再也分不清方向。周围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到处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惊叫着逃跑的人。更多的人迷茫地跪在地上眺望教堂的方向,他们一脸茫然。
“圣母抛弃我们了吗?”有人恐惧地大哭。
一个女人抓着自己的脸,悲愤地叫道:“天啊,我们究竟做了什么?”
光明当中,阴影如影随形。这黑暗逼疯了他们。
李察没有拔出长剑,他拉着陆月舞小心翼翼地在他们当中穿行,尽量不去惊扰到这些村民。但是碰撞不可避免,有人发现了他们。李察看见那个人的眼中转眼间就流露痛恨。紧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他们。
一个身体壮硕的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去哪?”他丑陋地问,伴随着恶意地推搡。“说!老实交代!”
“他们还能去哪?”又一个男人围了上来。
陆月舞把手从李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让开,我们要去教堂。”
她的话引来了更多的关注。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在黑夜当中,他们就像是一群饥饿的狼。“教堂!”一个人喊了起来,“你们去教堂做什么?”
“他们一定不怀好意!”另一个人接道。
“不,”陆月舞的分辩显得苍白无力。“我们要去把牧师救出来。”
“别装模作样了!”
“牧师自有圣母庇佑,轮不到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
没人会相信你的。李察心想。他把陆月舞挡在身后,“让开,别挡着路。”
“没那么简单!”一开始挑起争端的男人不退反进地上前一步,他在李察面前挥动着拳头。“要想过去,先问过我的拳头。要么你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去,要么就乖乖滚回去!”
他想选择第三种。
但是似乎就连刚才逃跑的人似乎都拥有了勇气,统统围了过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火把也燃了起来,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头,就像一群被操纵的尸体。村民们的眼里充满了转嫁到他们身上的怨恨,试图拿他们发泄的恐惧。一群脆弱的人,甚至不敢直面心中的梦魇。
“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缘故。”一个人大声喊了起来。那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他指着李察,却逃避着后者的视线。他畏畏缩缩地说道,“牧师说这人不敬神灵!”
“……一定是他!”
“一定是他,圣母才惩罚了我们。”
“把他抓起来!”
人群朝他涌了过来,李察勾勒了一个法印,然而陆月舞抓住了他的手。“李察,别动手。”她在他的耳边苦苦哀求。“千万别。”
不动手,莫非就等着送死吗?眼前这群人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更加不会听他的辩解。这是一群愚昧的山野乡民,他们大概连法师与牧师的区别也都不知道。更加是一群诸神信徒。又怎么听得进去有关诸神已死的言论呢?
“就这么束手就擒?”他一边后退一边恼怒地低吼,“你跟我都会被他们杀死!”
“那你想把他们都杀了吗?”陆月舞说,“杀了个整个村庄的人?那你跟他们口中的妖魔鬼怪又有什么区别?”
“我可没那么疯狂。”
但是他得尽快想出个办法来。一些人已经从身后围了上来,手里拿着干草叉子。他还不想那么屈辱地死在这群暴民手里。然而,他发现自己挥不了剑,也冲不破这重围。他还从未感觉有着束手无策的时候。我该冷血一点的。他狂乱地想。
就在人们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一道毫无预兆的震波拯救了他们。
大地没有规律的四处摇晃,房屋无助的哀鸣,砖瓦跟木块开始崩裂。所有人一下子东倒西歪地摔在了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呆愣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一声巨响指引了他们的方向。
伴随着飞扬的尘土,他们看见山坡上的教堂轰然倒塌。
“圣母在上,这究竟是怎么了?”
“恶魔就要来了吗?”
村民们惊恐不已。
但是周围寂静无声,没有恶魔更没有鬼怪。只有当漫天尘埃散去之后,他们看见在教堂的废墟上站着一个陌生人。他的怀里抱着昏厥的牧师。
“你还好吧?”炼金术士斟满了一杯酒,把酒杯放在了圣武士面前。
后者颤巍巍地伸出手,感激地说,“多、多谢。”
李察这才有机会更加细致地打量对方:醒来的圣武士仍旧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好像顽疾依旧没有根除。他裹在棉衣里面,蜷缩成一团,瞧不出来半点强悍的模样。他的脸上仍然有像是被冻结了的苍白,仿佛是僵硬了的死尸。但是一口热酒饮下去之后,他似乎感觉好了点。
“现在好些了吗?”李察问。
“好多了。”圣武士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多谢你们。”
“你应该感谢的是那位甘愿舍己为人的牧师先生。”罗茜在一旁硬邦邦地说,“不是我们。”
圣武士一脸尴尬,躲避似的垂下了脑袋,“那个……抱歉。”
“你的道歉有什么用?”罗茜尖刻地讥讽,“他们可是连你都不相信,圣武士。牧师都不信你。你还觉得你的话会有人听吗?妈的,我们才不是囚犯!”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阳光正好,房间里燃着炉火,散发着懒洋洋的暖意。
然而在外面的街道上,民兵们手持长棍短枪地包围了旅馆,把他们围了起来。民兵们的脸上带着惶惶不安的惊恐,时不时地抬头朝他们看上一眼,一旦接触到他们的目光就像是被胆小的龙虾一般飞快地弓起了背,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胸前。
一些胆子更大的村民围在一旁,朝着旅馆的方向高声谩骂:“滚出这里!”他们高声大喊,“怪物,恶魔,离我们远点,我们不欢迎你们!”
“这种家伙怎么能留在这里?他摧毁了圣母的教堂!”
一个女人在寒风中懦弱地插话,“他肯定也会杀了我们。”
“没错!”一个农夫在人群当中挥舞着拳头。“还有那些亵渎诸神的外来人,是他们引来了妖魔。他们也跟那个家伙是一伙的!”
“对,不能放过他们!”
“伙计们,谁要跟我来?”樵夫爬上了一块石头,站在上面高喊,“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聚集的村民高呼着各种残酷的建议,互相推搡着朝旅馆走来。他们脸上是被鼓动过后的亢奋,充斥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停下,见鬼的!”民兵们惊慌地大吼,他们抓着手里的武器,却手足无措。“别过来!”
“你们也应该跟我们一道。”农夫喊道。
“我们……也想。”一个民兵答道,“可是我们的命令……”
“……你们要保护的是我们,不是里面的怪物!”村庄里的信使排开人群挤到了前面,“我们要把那些家伙驱逐出村子,我们要杀了他们!你们也应该加入我们。”
更多的人加入了抗议,他们叫嚣着,冲击着民兵们的防线。
李察对街道上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他没料到这些民兵竟然还成了他们的保护伞。这可真算是天大的笑话了。大概就连牧师本人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吧?
“该死!”另一个民兵恼怒地叫道,“牧师先生跟村长大人还在里面!停下,你们这群混蛋!你们要连他们也驱逐出去吗?”
两位长者的名字似乎有某种魔力,仿佛冰冷的雪水当头浇在了他们的头顶。但是仇恨的火焰并未熄灭。“那就让他们滚出来!”樵夫大喊,他弯腰拣起了石块,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在窗边观望的炼金术士砸了过来。幸运的是他打歪了,石头砸中了墙壁。“滚出来!怪物!”
他的举动做出了表率。一时间石块如雨点纷飞,李察不得不关上了窗户。
虽然他们不是沙漠上的疯狂信众,却也跟他们差不了多少。恐惧蒙蔽了他们的理智,李察心想,死亡啃食了他们的大脑。
“圣武士先生,”李察重新转向骚乱的源头——那位“死而复生”的圣武士。“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他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你遇见了什么?怎么会昏倒在路边?”
圣武士露出竭力思考的表情,然而片刻之后,他便一脸痛楚,死死地抱住了脑袋,喉咙发出猛兽般的低吼。“嘿,你还好吗?”李察伸手试图拍他的肩膀安慰对方。可是后者猛然抬起脑袋,一脸狰狞的凶相,愤然地拍掉了他的手。
“喂,你在干嘛?”罗茜站了起来。
圣武士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的癫狂慢慢地退去。“抱、抱歉。”他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抱歉,我记不起来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痛苦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察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会剥夺他的记忆?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愿意告诉他们,打定主意保守秘密?炼金术士盯着圣武士的脸。然而后者脸上的懊恼与痛苦如此真切,瞧不出有半点作伪。
“那你的名字呢?”一旁的罗茜不屑地说,“你总该还记得你的名字吧?”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问题圣武士也面带痛苦之色的思考良久。“我叫巴罗。”他吞吞吐吐地说,“巴罗……巴罗??帕拉塔。”
不知怎的,不安始终在炼金术士的心里蔓延着。巴罗??帕拉塔?李察在心中默念几遍,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但愿在教会的造册登记里会有这个名字,他苦涩地想。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伊薇拉跟陆月舞走了进来。与此同时,窗外的骚动渐渐平息,牧师和村长大声驱赶着聚拢的村民。
“都别围在这里,去干你们的活!”村长挥舞着拐杖。“木柴砍好了吗?面粉都磨了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壮硕的樵夫鼓起勇气问道:“村长大人……那他们呢?”
“让他们呆在里面。”
“可是,可是他们……”
“……没什么可是。”牧师被一个年轻搀扶着,咳嗽着说,“都回去吧。”
“牧师大人,那教堂呢?教堂塌了。一定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女神才降下了惩罚。”之前信使打扮的那人不依不饶地抗拒着。他的腰间斜挎着一个大挎包。“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万一他们真的是那些怪物……那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