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震惊,表现的恰到好处。
只不过,震惊的因由,李虎跃却无从得知。
“那王氏,只剩了李岚起这么一个儿子,那王家,定会力保他才是。”
沉吟片刻,李素缓缓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虎跃,“须知,打蛇不死,必有后患,哥哥可……”
“我已有确凿证据。”
“过几日,回了燕京,我便将证据,呈给父亲。”
来江南的路上,李虎跃已经得了燕京传来的消息。
消息称,李铭已将李岚起遣出德平伯府,往城外庄子居住。
在德平伯府,只有被定了必死之罪的人,才会被送去城外庄子居住,以防给府里带来晦气。
而据城外庄子来的人说,自去了城外庄子之后,李岚起就深居简出,如今,已是连交往刑部的悔罪书,都写好封装完了,只差过了正月,清吏司开了府门,便去领罪等死了。
看来,德平伯李铭,他们的父亲大人,已经依着那本暗帐,开始整治和清除,德平伯府的“隐患”了。
这么说,李虎跃这次来江南,跟翎钧套近乎,并非偶然。
李素轻轻的抿了下唇瓣,心中暗衬。
固然,李虎跃说的,手里掐了李岚起“罪证”的事儿,很可能是真的。
但在德平伯府,若非李铭“吐口儿”,还真就没什么人,敢如此公开的,发起内斗。
毕竟,李岚起年纪轻轻,就进了六部,前途,可谓无量。
尽管他的外公家,王家,在他的仕途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若没有李铭为他奔走,他也断无可能,刚过而立,就有今日官职。
传闻,他所在的那部,尚书已欲告老还乡。
传闻,秋天时候,那位尚书大人,给隆庆皇帝上了折子,折子里,提到了三个“能力出众”的晚辈,建议隆庆皇帝自三人之中,择一人做自己的继任者。
而这三人之中,位列第一的,就是李岚起。
忍痛舍掉李岚起,一定会令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倍感抑郁。
不过,这也恰好可以印证,他之前的猜测——为了攀上三皇子朱翎钧,德平伯府,已准备不惜代价!
这很好。
至少,只要德平伯李铭,保持这样的态度,李虎跃所说的,要帮他博一个嫡子身份的事儿,便有望实现。
既已确定形势,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只剩了一件。
变成一个,对李虎跃有用的人。
一个,值得他费心思,继续跟李铭恳求,讨要嫡子身份的人。
“婚期将至,三皇子殿下,应会在近日启程,回燕京准备大婚相关的一应事宜。”
“素这几日,会常往那医坊去,跟三皇子殿下探讨兵略,其间闲暇,跟他提一提,从哥哥这里听到的,关于李岚起的传闻。”
既然确定了立场,就尽快按自己的立场做事。
这是李素的习惯。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虎跃,态度郑重的,跟他说明了自己的打算,“还盼哥哥,尽快将证据,交与父亲手中,得他许可后,咱们才能方便行事,亦可防王家插手,让那李岚起,再起风浪。”
“听殿下口气,应是对我颇有偏见。”
“这几日,我便在营中休养,不与你同去了。”
要改变一个人,对自己的偏见,最好的方式,永远都不是凑到对方面前,拼命解释或极力证明。
李虎跃是个聪明人。
自然不会傻得,得了翎钧不屑之后,继续往他面前硬凑。
现在的他,已经抛好了饵食。
李素,也已经咬钩。
剩下的时间,他只需耐心等待。
等李素,帮他消除,翎钧心里,对他的不喜和排斥。
“等回了大营,我会着李三,去隔壁镇子,买些米面鲜肉回来,送去王妃使人支的草棚。”
“王妃设这棚子,本是为营中兵将考量,抚慰他们无法归家团圆之苦,我一个没有军籍的人,跑去白吃白喝,终究不太合适。”
李虎跃觉得,比起翎钧,柳轻心应是个更好相处讨好的人。
虽然,她的言行,较寻常女子不同,但也并非无迹可循。
就他今日,在良医坊中的见闻来看。
首先,她虽是个聒噪活泼的女子,却于医药一途,颇有执念,这一点,从她帮他捆扎左手时的神色,便可见分晓。
其次,她对礼数并非一窍不通,虽不似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懂得,不可与男子过于亲密。
第三,她对许多事,都充满好奇,对律法一窍不通,这应是她自幼跟随方外仙师游学,少与凡俗之人接触的关系。
最后,她与三皇子朱翎钧关系亲密,对她的诸多言行,三皇子朱翎钧都颇多包容。
当然,即便包容,三皇子朱翎钧也断无可能接受,让她将人舌当成口粮,所以,她之前跟他吩咐的,让他多多留意,燕京,是不是有“长舌”之人这事儿,他压根儿不需当正事儿去办。
之前,李素曾跟他说,这位准王妃喜欢珍稀药材,这一点,应不是撒谎。
依三皇子朱翎钧对她的宠纵,若她当真想在燕京开间医坊,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如果她的接骨本事,的确如李素说的一样厉害,不,应该说,她治其他病的本事,也同接骨术一样厉害,燕京的诸多医坊,怕是或早或晚,都得被她挤垮。
要不,将他手下的那间医坊,让七成股儿给她?
不行。
若还留三成股儿在手,定会让翎钧觉得他小气。
干脆,就都送了罢!
索性那医坊,每年也给他回不了多少银子!
至于,三皇子府左右的那两处宅子……
在他的印象里,应有一处,是归他一母所出的妹妹,德平伯府嫡女李江雪所有,另一处,是归他妹妹李江雪的闺中密友,定国公府嫡女,徐焉知所有。
对李虎跃来说,死一个妹妹,并不是什么大事儿。
只要死的物有所值,莫说一个妹妹,就是让他的三个一母所生的妹妹都搭上,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就现在这情况来看,物有所值的可能不大,或者说,不但不大,还有不小可能,会牵累到他。
他了解李江雪,知她对那宅子,有多么严重的执念。
如无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交待,她甚至有极大可能,使人将上门商议,让她出手宅子的,三皇子府管家打出门去。
三皇子朱翎钧,从不吃亏。
若李江雪的态度,让其觉得,被折了面子,他怕是当真有可能,如他之前跟柳轻心说的那样,一把火,连人带宅子,一并烧了的!
宅子烧了,没什么可惜。
倘有朝一日,三皇子朱翎钧觉得,他李虎跃,有可能是“火灾”的知情之人,或觉得李江雪不肯卖宅子,是受他撺掇,那,他便离死日,不会太远了……
不行。
他李虎跃,一世英名,怎能就这么,折在一个女人的愚蠢里!
等回了大营,他就得给李江雪写信,告诉她,让出宅子和死,由她从中挑一个!
……
良医坊。
送走了李素和李虎跃,翎钧看着柳轻心,笑得眯起了眼睛。
以前,他怎就没发现,她是这么狡猾到可爱呢?
啧,他家娘子,竟还有他未知的样貌,这怎么行!
“盯着我作甚?”
被翎钧瞧得浑身不自在,柳轻心唇瓣轻抿,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袄袍和裙摆。
女为悦己者容。
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不是衷心希望,自己能在深爱之人面前,表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呢?
若有,那定是不够深爱。
“瞧你长得好看,便不当心把眸子种在了你身上,拔不下了。”
柳轻心紧张整理衣饰的样子,不禁惹翎钧笑了出来。
在外人面前,他家娘子总有万般模样,让人纵费尽心力,亦不能自她所设的陷阱里逃脱。
唯在他面前,她才是个会脸红,会撒娇,会手足无措的小女人,让他只是看着,就本能的生出保护心思。
这让他觉得,唯有他,是在她心中,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并因此,对他父皇待他母妃李氏的态度,有了新的理解。
他记得,在他还是个,刚刚回到裕王府,被养在孝恪太后身边的孩子时,他曾跟其抱怨,他的母妃,李氏,实在是太令他失望了。
别的妃子,见了他父皇,都是恭谨有礼,进退有度,美好的让人不舍移开目光。
唯独他母妃,不见他父皇时,尚能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一见他父皇,就会立刻手忙脚乱,把原本擅长的事,都做的一塌糊涂。
不曾想,他的祖母,孝恪太后听了他的话后,竟霎时间,笑得前仰后合。
她说,这是女子通病。
在不爱的人面前,不必瞻前顾后,不会患得患失,自然能宽容大度,举止有礼。
与心悦的人相处,则截然相反。
怕别人比自己美好,便易画蛇添足,怕别人与自己争抢,便易小气局促,怕别人较自己博闻广识,便易听旁人谗言,东施效颦的舍了自己擅长的事,盲目效仿。
有爱,自有惧,无惧,方无畏。
“你这登徒子!”
被翎钧突然冒出来的这句,惹了个满面羞红,柳轻心颇有些懊恼的嗔了他一句。
谁说,这家伙是块不懂情爱的木头,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只在你面前,我才是个登徒子。”
翎钧笑着伸出双手,箍住柳轻心的肩膀,低头,与她对视。
“婚期将至。”
“后半生,还望照拂。”
说罢,翎钧也突然红了脸颊。
他从未对一个女子,说出这种露骨的恳求,柳轻心是第一个,应,也是最后一个。
“照拂你,应不是难事。”
“你的满园繁花,我怕是有心无力。”
若历史不遭篡改,翎钧,终有一天,会登临御座,成为大明朝,在位时间最久的帝王。
帝王的后宫,永不会只为一人存在。
帝王,有远比寻常人更多的,身不由己。
稳定边疆,掣肘权臣,平衡士族,和亲纳贡……
后宫,不仅仅是女人的战场,更是名门世家的战场,而这个战场,她,并不想参与其中。
如果可以,她更想择一处世外桃源,静观日出日落,闲听云卷云舒,何时,他累了,倦了,便来寻她,与她共一餐饭食,对一局黑白。
她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双手染血,去争抢那众矢之的,亦不愿让他们的感情,变成难看的利益得失。
“弱水三千,我只想取你这一瓢,怎么办?”
翎钧明白,柳轻心的话,并非是对他的推拒或威胁。
她只是在阐明自己的立场。
或者说,希冀。
“不若,咱们联手,让那些敢觊觎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再把敢乱写的史官,都阉了下狱?”
有些事,不是他能主宰的。
至少,现在还不能。
但他不会放弃。
为了他深爱的人,他,永不会放弃。
他是个很重承诺的人,昔日,在答应柳轻心的那三个条件的时候,他已在心中,做了诸多谋划。
而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将昔日的那诸多谋划,逐渐实施。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遗臭万年?”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了解他。
知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不论,说话的时候,他是以什么口气。
“有你陪着,遗臭万年又有何妨?”
翎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柳轻心拖进了自己怀里,然后,用力抱紧。
“轻心,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
“我,朱翎钧,言出必行。”
“我说过,会与你执手偕老,便定不会在入土之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说过,只娶你一人,便绝不会,令人掐住我咽喉,迫我与旁的女子举案齐眉。”
“你该信我。”
“信我,可好?”
说到最后,翎钧的声音里,已带出了哽咽。
他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较其他帝王,会多出多少崎岖,多少荆棘。
但他不怕,亦不悔。
就像他祖母,孝恪太后在临终时候,跟他说的一样。
若深爱一人,便会心甘情愿的,为其遍行夜路,九死不悔。
他爱她。
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