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活在燕京的名门闺秀而言,拟定这种宴席请柬,可谓手到擒来。
但对柳轻心,这从未在燕京生活过,亦无半个燕京友人的准王妃而言,却是极难实现。
为了让柳轻心,能顺利的给各家内院发出请柬,又不让人觉得唐突,翎钧特意使人请了自己一母所出的胞妹,瑞安公主,到三皇子府“做客”。
“哥哥何时回来?”
在正堂里坐了许久,被朱翎戮这上蹿下跳的哥哥,气得脑子疼的朱尧媛,颇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年节已过,虚岁七岁的她,已日渐展露出了,一国公主的雍容。
在燕京名门当中,亦风评颇佳。
“三爷去远山居了。”
“据说,是去给什么人,送喜宴请柬。”
“瞧时辰,应就快回来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管家态度恭谨的,回答朱尧媛。
朱尧媛是与朱翎戮一起来的,到她问询为止,已在正堂等了一个多时辰。
朱翎戮那上蹿下跳的熊孩子,已经吃了三碟点心,爬了十几棵树,把府里好欺负的马,挨个儿揪了鬃毛,此时,正在缠着冬至,帮他把那堆马鬃绑成杂色穗子,系到佩剑上当装饰。
而朱尧媛,却安静的不像个孩子,自进了正堂,就未离开过椅子不说,连跟人问询翎钧去处,都是头一回。
“婚期将至,忙碌自不可免。”
朱尧媛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又安静了下来,继续喝茶,小案上的茶点,依然是一口也未动过。
“尧媛,尧媛,你看,你快看,是不是跟我的佩剑很搭?”
朱翎戮的马鬃穗子已经完工,此时,已绑到了佩剑的尾端,代替了原本的穗子。
“这手感,可比之前那个好多了,啧,这才配得上我的剑嘛!”
朱翎戮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佩剑,自鸣得意的挽了个剑花。
然后,小跑着,凑到了坐在正堂里喝茶的朱尧媛身边,伸手,从她的碟子里,抓走了一块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
“剑如贤臣,得遇良主,才堪发挥锋锐。”
“无锐之剑,犹蒙尘之珠,美亦美哉,然只可得世人嗟叹,雄心难全。”
“昔卧龙先生,得刘玄德三顾,助其三分天下,世人称颂。”
“然良主辞世,幼君临朝,贤臣依旧,却止步于蜀地,便同此理。”
朱尧媛没有阻止朱翎戮偷拿点心。
她只是浅浅的笑了笑,把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佩剑上,意有所指。
“说得好!”
门外,传来了翎钧的叫好。
“若媛儿生为男子,定是安邦之才!”
翎钧眉目含笑,缓步进了正堂,一袭贴身黑袍,与堆在院子道路旁边的积雪,对比鲜明。
“听母妃说,兄长重伤未愈,需好生休养,媛儿本是不信的。”
“今日见了,果还是母妃,更了解兄长一些。”
见翎钧回来,朱尧媛笑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缓步上前,把手递给了他。
“没外人的时候,兄长还是省些口水,有事说事罢。”
“瞧你这脸色差的,再不好好养着,可如何扛得住,婚宴的敬酒?”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朱尧媛的样貌,与他们的母妃,李氏,有七八分相像,举手投足,却更似已故的孝恪太后,虽然,在她出生之前,孝恪太后便已作古。
“你瞧,你瞧,我就说,她生得跟母妃一个德行,整天就知欺负我,挤兑我,我在宫里,都要活不下去了罢!”
见翎钧回来,朱翎戮高兴的一蹦三尺高,未入鞘的佩剑随手一丢,扑上去,八爪鱼般的,扒到了他腿上,一脸委屈的,跟他“哭诉”道。
“十句话说不完,就开始给人讲道理。”
“什么德行。”
“什么识礼。”
“什么,什么……”
朱翎戮还是个孩子心性,最讨厌听人讲道理。
加之寻常,翎钧又爱惯着他,不强迫他非摆出一副谦恭有礼样子。
因此,只要有翎钧在面前,他便会瞬间变成个彻头彻尾的泼皮,谁都不敢招惹的“混世魔王”,连他们的母妃,李氏,都毫无办法。
“有些事儿,总得心里有数。””
“该装模作样的时候,莫让她下不来台,遭人挤兑耻笑。”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将朱翎戮,从自己腿上“撕”了下来。
曾经,他也是爱笑的,尤其,是生活在西北大营的那几年。
但后来,回了裕王府,他的笑,少了,回了燕京,他的笑,更少了。
他的表情,日渐严肃冷硬。
他的笑,亦慢慢的,成了奢侈,成了武器。
燕京名门出身的少爷们,暗地里以“煞星”的绰号来称呼,做事全凭心情,喜怒无常的他,他听了也不恼怒,只是做起事来,越来越令人摸不着头脑,与人相处,越来越使人摸不清套路。
若不曾遇上你,我的余生,都会是这般无聊罢?
本能回头,看向江南方向,想起柳轻心的翎钧,唇角,不自觉的扬起了一抹浅笑。
此生遇你,真好。
真好。
“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嫂嫂的母族,非燕京名门。”
“兄长唤媛儿前来,可是为了,助嫂嫂拟定请柬和座次?”
朱尧媛脸色不变,仿佛,自动过滤了,不守礼数,跟翎钧耍赖胡闹的朱翎戮。
她称柳轻心为嫂嫂,而非准王妃,其态度,不言自明。
“后院之事,我不便插手。”
“你在燕京长大,自比她更懂得,该如何应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
“她过几日,会来燕京小住。”
“你多与她走动,有什么需要的,只管着府里人准备。”
翎钧始终觉得,名门世家的后院,是最脏污腌臜之地,尤其,是那些妻妾成群,子女不可胜数的府宅。
他有意为柳轻心立威,让那些夫人闺秀们,不敢给她添堵。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双管齐下,让自己的妹妹,瑞安公主朱尧媛,先在柳轻心和这些名门出身的夫人和闺秀们之间,做一个缓冲之人,先帮她在燕京立足。
“媛儿定不负兄长所托。”
朱尧媛安静的听翎钧把话说完,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的真正意图,然后,才轻轻的点了点头,跟他表示,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了。
“哥,哥,我问你,我问你啊!”
“住在你隔壁宅子的主人,是不是跟嫂嫂有过节啊!”
见翎钧只与朱尧媛说话,不陪自己玩耍,朱翎戮顿时便急了。
上前,抱腿,半是邀功,半是讨好的,跟翎钧“问询”了一句,自己的“新发现”。
“我刚才爬树,不经意发现的。”
“恩,那院子里,有个穿了一身白的女人,正在使鞭子,抽一个稻草扎的假人。”
“那假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脑门儿上,还贴着一张,写了沈氏字样的黄纸!”
“就像这样,这样!”
说罢,朱翎戮松开翎钧的腿,跑到正堂门口,从一个正在打扫的仆侍模样的人手里,抢过扫撒用的掸子,回来正堂里,冲着一个摆放花卉的木架,掐着嗓子,模仿起了他在树上的所见所闻。
“贱人!”
“凭什么是你!”
“去死!”
“去死!”
“去死!”
朱翎戮的模仿,让翎钧霎时变色。
脸上虽笑意仍在,但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让人本能的,想与他保持距离。
危险。
确切的说,是极度危险。
“你爬哪棵树瞧见的?”
“是东边儿宅子,还是西边儿?”
翎钧缓步上前,从朱翎戮的手里,抽走掸子,并徒手,将其拦腰掰成了两截,丢在了地上。
看到这样的翎钧,朱尧媛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大半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虽然,以翎钧的功夫,这种微不足道的距离,只是个笑话,但论自保本能,朱尧媛,的确要胜朱翎戮不止一筹。
“西边儿!”
朱翎戮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方位,然后,态度认真的,回答了翎钧。
“我从马厩那边儿开始爬的。”
“踩着马厩的顶梁,上的第一道树杈。”
“那树上,有几个没摘的柿子,我瞧着应该会甜,就……”
“咳,不曾想,正坐在树杈上吃柿子呢,突然听见鞭子响和骂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着了。”
论淘气,偌大个皇宫,朱翎戮若称第二,就断没有哪个,敢自诩第一。
掐花,抓鱼,掏鸟窝,薅马鬃子,就没有他能想到,而不敢“身体力行”的祸。
后宫里的妃子,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没一人,能抓着他“现行”。
隆庆皇帝,不喜后宫杂乱,虑事严谨,哪怕,只是些许杂事,到了他那里处置,也要讲究个证据确凿。
一些自以为得宠的妃子,不乏跑去跟隆庆皇帝哭诉,遭了朱翎戮这母族不济的人“欺负”的。
然,因去向隆庆皇帝哭诉,被朱翎戮“欺负”,却拿不出证据,遭打入冷宫的妃子,共计二十七位,朱翎戮,依然“屹立不倒”的,继续在皇宫里,继续着他的诸多“恶行”。
西边儿?
德平伯府的外宅?
呵,他正琢磨,要找个什么理由,把这讨厌的“眼睛”挖了,就有人,如此“识趣”的,给他送来了理由!
“知道了。”
翎钧剑眉微拧,转身,走到翎钧丢在地上的佩剑旁边,用脚尖微微一挑,就把剑和鞘都收到手里,合在了一起。
“时候不早,你们,也该回宫去了。”
“告诉母妃,我这几日事多,无暇去给她请安,让她注意穿戴,莫染了风寒。”
将佩剑塞进朱翎戮手里,翎钧便回转身,看向了安静的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朱尧媛。
“宅院之争,我不便多言。”
“此事,交你处置,可能圆满?”
“媛儿看上了一张琴,要三百两银子。”
朱尧媛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她上前一步,仰起头,冲着翎钧,露出了一个宛若冬日暖阳的甜美笑容。
“兄长买给媛儿可好?”
……
一辆马车,自三皇子府缓缓驶出。
马车未直奔皇宫而去,而是在街角处,走了个相反方向,去了街市。
大部分人,都会在腊月里,购置足够过年的物事,尽量,不在正月里“散财”,所以,此时的街市,正是一年里,最“冷清”的时候。
朱尧媛将马车窗子的布帘,掀开了一个小角,细细的观察着,他们这一路走来,时不是更换的,来自于各处府邸的盯梢之人。
“慢些走,前面,就该到了。”
突然,她用手中的汤婆子,往马车前方的立柱上,轻轻的磕了三下,跟负责驾车的侍卫,吩咐了一句。
负责驾车的,是翎钧府上的侍卫,穿着一袭黑衣,袖口位置,用丝线勾了长弓纹饰,只是,与清晨时,往各府送信的那些黑衣壮汉不同,他的身材,略显瘦小。
听到朱尧媛“示意”,他低声应了一句,便慢慢的收紧缰绳,让拉车的马匹,放慢了速度。
有人跟上来了。
确切的说,是有人,在得了消息之后,来找刚刚从三皇子府出来的朱尧媛“偶遇”,跟她套消息了。
“就是前面这家,听弦坊。”
朱尧媛放下窗帘一角,低声跟赶车的三皇子府侍卫交待了一句。
“前面有家点心铺子,梨花酥做的极好,你去买三份回来,一份现吃,两份带走。”
“待你买好回来,咱们就回宫去,不要瞎跑惹祸,不然,当心我跟母妃说,你功课是抄了我的。”
对朱翎戮这个哥哥,朱尧媛远不似对翎钧那么尊重。
或者说,在她的概念里,朱翎戮,更像是个需要她照顾的弟弟,一个盯不紧,就会惹麻烦的惹祸精。
但饶是如此,她也依然将其视为重要的亲人,从未想过,要放弃或利用他。
“别!”
“千万别!”
“你说什么,我听什么,成么?”
听朱尧媛说,要跟李氏告状,朱翎戮顿时蔫了下来,忙不迭的跟她保证,自己什么都听她的。
“好妹妹,乖媛儿,你可千万,千万不敢告诉母妃,我抄了你功课啊,不然,她非罚我,罚我去院子里,跪到天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