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清晰的逐客令,李岚起便是铁打的脸皮,也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了。
而且,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纵是就此离开,也半点儿都不可惜。
沐睿没有说谎。
现在的翎钧,只是伤重卧床,左右不过是,多休养些时日就能无碍,并非像御医们说的那般,便是大罗神仙亲临,也难救活过来。
他这不知做了什么善事,而得了福报的“墙”,一如之前般坚挺,不论是性命,还是皇帝的态度。
不过,想想也是。
他即将迎娶过门的这位,可是连中毒身亡,在棺材里躺了整整六天的人,都能救活过来的妙手神医,曲曲箭伤,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万万不可。”
“德平伯府乃武勋世家,祖训有言,男子,非伤病不得乘车辇,违者,罚五十军棍。”
“王妃良善,必不愿岚起因此,而遭家规重惩,且岚起虽列文臣,却从未敢忘武勋之责,驱马御箭拳脚兵法,皆日有研习,只盼来日,国有所需之时,堪横刀立马以报。”
“轩外,不过区区风雪,又怎奈何得了岚起?”
李岚起垂目行礼,言辞不卑不亢,亦不失谦逊,就其武勋世家的出身而言,只是瞧着,就让人觉得,比李虎跃顺眼了数倍。
“德平伯府,还有这种规矩?”
“我还当,如今的武勋,都如李虎跃般弱不禁风,断个手指,都要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哭爹喊娘!”
柳轻心像是随口抱怨了一句。
然后,又表现得,忽觉言辞欠妥模样的,用一句玩笑,将之前抱怨掖了过去,“许是你那弟弟,被母亲宠溺的厉害,全不记得,自己是个武勋世家出身的嫡子,而非被养在深闺的小姐了罢!”
“回王妃的话,李虎跃的生母,是我父亲的续弦嫡妻孙氏,祖上也是武勋,连所生女儿,皆如儿子般教训养大,随便拎出一个,都能披挂上阵,并无养在深闺之说。”
“待王妃与三爷大婚礼毕,入主王府,许会,遇上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李岚起稍稍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让他颇感为难,或者说,不知该如何诉之于口的事。
然片刻沉默之后,他便又似下定了决心般的,下颚微抬,将那“为难”,悉数告知了柳轻心知道。
“那丫头,早就对三爷,有倾慕之心。”
“多年求而不得,于二位大婚之日,跑去胡闹纠缠,也不是做不出来,盼王妃早做提防。”
尚未出阁的女子,传出这种觊觎某个男子的“流言”,便是出身武勋世家,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兄弟撑腰,也一样堵不了旁人碎语闲言。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将来,那女子“想通了”,不再对那遭其觊觎的男子纠缠了,也断无可能,再寻得良配。
男子,皆有“洁癖”。
若非逼不得已,哪个愿意,娶一个恋慕旁人的女子回来,说不准哪天,就送自己一顶绿帽子?
而且,像这种“德行有损”,又是武勋家族出身的“泼妇”,便是那遭其觊觎的男子,也是不愿接受的。
毕竟,没有哪个世家出身的男子,希望自己的后院日日“起火”,每天回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去断后院里的一笔笔糊涂官司!
“这大名鼎鼎的姑娘,我倒是略有耳闻。”
“听说,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给我立了一尊草像,没日没夜的使鞭子祭拜,活泼的厉害。”
前日,柳轻心已自朱尧媛那里听说了,住在三皇子府隔壁的那位,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李江雪的新“故事”。
翎钧早自朱翎戮那里,听说了这事儿,之所以没告柳轻心知道,本是怕她听了生气,不曾想,她听了之后,非但不恼,反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还是那种,非常开心的笑。
柳轻心为什么笑,她没说。
翎钧也没敢,自讨没趣的跟她问。
但此时,突然又听李岚起作死的引了有关李江雪的话题出来,翎钧只觉得自己心里,“彭”的一声,仿佛,是有什么弦儿,被突然绷断了开来。
若非需要假装重伤卧床,翎钧真是恨不能立刻蹦起来,给李岚起这讨人嫌的家伙一记耳光。
但他不能。
然,不能动手打人,不代表,也不能把李岚起记到自己心里的那“小本儿”上,择日再报。
李岚起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本只被翎钧和柳轻心打算,用作拖缓德平伯府步伐的他,竟因一句不该说出来的话,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念生。
一念死。
“岚起只知,那位嫡妹做事疯癫,毫无闺秀涵养,父亲悦擅武之人,一向对她包容颇多,闻她不惜名声的胡闹,也只是将其遣出伯府,使其在外另置宅院居住,免其他嫡女遭其教坏,而未将其于家族除名。”
“不曾想,她竟不知悔改,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置伯府美名于刀锋火上。”
“王妃当心,待岚起回了伯府,定向父亲禀明此事,劝父亲,对其以家规论处。”
听柳轻心说,竟做出了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李岚起面色未变,心里,却不禁暗自欢喜。
诅咒皇族。
这种事儿,历遭皇族之人忌惮。
而这位,得了隆庆皇帝赐婚,尚未嫁入三皇子府的王妃,瞧样子,也是对这事儿,深恶痛绝。
只是,她为何,明知此事,却未对其采取措施?
是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不怕遭其诅咒?
还是……另有什么图谋?
“依着你家家规,这罪过,是得乱棍打死罢?”
柳轻心低眉浅笑,缓步走到了床边,侧身,坐了下来,伸手,帮翎钧塞了塞被角,仿若无意的,跟李岚起问了一句。
其实,这压根儿就不需要问。
对盲信鬼神之力的“古人”们而言,诅咒,可是件让每个人,都毛骨悚然的事。
柳轻心博览的群书,大都与医药沾边儿。
但饶是如此,只她所研读的古旧医典药典里,就有不下三十次提及,有人因诅咒皇族,而遭用刑,甚至诛族。
当然,就像许多传承,都有糟粕一样,这些医典药典里,对此事的记叙,大都伴随着,如何用刑,才能不让罪人速死的“讲究”,比如,凌迟,再比如,檀香刑。
“回王妃的话,此等大逆不道之人,无论生于哪家名门,依家规,也都是要打死的。”
李岚起想的,当然不仅仅是让德平伯李铭,将李江雪这嫡女乱棍打死。
他要的,是其所在的一支,连李江雪的生母,德平伯李铭的续弦嫡妻孙氏的娘家,都被连根拔起,致李虎跃再无可能,与自己争夺爵位承袭。
当然,此事着急不得,须得他禀报德平伯李铭,看过了其态度之后,再从长计议。
“德平伯生养这么个姑娘,想来,也该花费了不少银钱。”
“不讨回来利钱,也就罢了,就这么打死,岂不是,连本钱,也搭进去了?”
“再说,这么好好的一个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不过就是乏了教训,不懂礼数了些,哪就至于,说打死,就打死了去呢!”
要搅浑德平伯府这潭水,便不能让原本能互争的几方势力,一下子坍塌下去,只余其中之一。
所以,从一开始,柳轻心便没打算,借李江雪对自己施行“诅咒”的这事儿,将李虎跃的这一支,剔除出去。
相反,她要让人觉得,她待李虎跃这一支的态度,有些太过宽容,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翎钧的态度,待李虎跃这一支,过于宽容。
而至于手段,李江雪,不是已经给她送上了门来了么?
她之前,听朱尧媛愤愤地说起,朱翎戮淘气翻墙,偶然发现,李江雪使草人“诅咒”她的时候,所露出的,让翎钧完全无法理解,又不敢问询因由的笑容,便是自此而来。
“我父亲的续弦嫡妻孙氏,的确不擅教养子女。”
“王妃仁德,不与其计较,岚起却不可置伯府声望于不顾,还望王妃莫阻。”
听柳轻心表示,不打算让李江雪去死,李岚起不禁一愣,目光,也本能的上扬了一些,到了她胸口位置。
待回过神儿来,知自己的举止,许会落了自己在柳轻心和翎钧心中印象,便忙又低头拱手,把目光,落回了她的衣摆。
这是难得的,能轻而易举的扳倒李虎跃的机会。
他不想,也不舍得放弃。
就算,孙氏被休弃,德平伯李铭八成会另择续弦,而非使其生母上位。
但相较李虎跃,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生的小崽子,显然,要好对付的多,确切的说,是要容易害死的多。
“我知你是个守礼之人,瞧不得旁人罔顾规矩礼法。”
“但有些事儿做的,有些事儿,却是万万做不得。”
“今日,你为了给我讨还公平,去跟你父亲说道惩治李江雪及其生母事宜,若使你父亲猜忌,觉得你是另有居心,岂不耽误你将来承爵?”
相同的事儿,往往只需换个不同说辞,便可使“听话”的人,生出不同感受。
柳轻心这深谙说话艺术的人,既是想说服李岚起就范,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往其他方向去想,“三爷器重你,盼你能在将来……咳,你也该低调含蓄一些,莫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惹人口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