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送嫁的日子。
因没能查出那两个丫鬟是受了什么人派遣,在三院里当眼睛,柳轻心只得在离开之前,把她们行为有异这事儿,告诉给了段氏知道,并反复叮嘱段氏的奶娘王氏,对那两个丫鬟多加留意,隔绝她们与段氏饮食接触的机会。
虽然依着惯例,段氏该使人径直打死或卖了这两个丫鬟,以求稳妥,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敌暗我明,纵是把这两个丫鬟打死了,也还会有新的眼睛被遣进来。”
“与其让对方的眼睛潜入更不易察觉的地方,还不如,就把她们放在目力可及的地方盯着,更便于提防。”
“再说,咱们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实证据,说她们就是什么人的眼睛。”
“倘我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她们打死或卖了,被有心之人寻了错处不放,反倒是称了那把她们安插在这里的人的心了。”
经过小半个月的调理,段氏的身子已经好了很多,虽还未恢复到小产之前的健康程度,却是已经能凭着自己腿脚的力气下地行走,脸色,也是有了些许红润。
这会儿,她正在依着江南这边儿的旧俗,在送嫁的清晨,帮柳轻心绾髻,教训她嫁去夫家后,什么事儿可做,什么事儿不可做,尽一个母亲应尽的最后职责。
“我跟鸿雪商议,只给你陪嫁婆子,小厮和掌柜。”
“你的奶娘,是个本分人,忠心有余,聪慧却有不足,你用的时候,自己酌量分寸。”
“地契铺契,我给你放在首饰匣子里,都是用的双契,就算不慎落去旁人手里,也不用操心,家里这边,还有个备契,若有哪间不想要了,打算出手,便使人来跟家里告诉,我使信得过的人给你送去。”
段氏的手很巧,只用一张梳子,就给柳轻心把头发绾好了髻。
她俯身到与柳轻心脸平齐的高度,细细的端详了一番,觉得没什么瑕疵,才满意的站直了身子,从旁边取了凤冠来,给柳轻心戴在了头上。
“你性子沉稳,虑事有度,嫁去三皇子府,应是能应对的了那些或有歹念,或有图谋的人。”
“娘知道,自己的叮嘱,有些絮叨,可当人娘亲的,瞧着自己闺女要上花轿了,哪有不聒噪的呢?”
“三殿下人中龙凤,总不可能,平生只独宠你一人,罔顾前程。”
“你要大度。”
“要想的明白,你才是嫡妻,那些之后进府的女子,都是身份不及你的,都是三殿下前程所需或一时心喜的玩物,切不可争风吃醋,弄得府宅不宁,让人于背后议论你不容,触‘七出’之过。”
世间爹娘,哪个不盼自己女儿,能享夫君一世独宠。
已完全把柳轻心,当自己死而复生来的大女儿的段氏,想法自然与旁人家的爹娘相类。
可莫说是皇家,便是名门世族,又有几人,能得此殊荣?
既不可得,便不该妄求。
既难“小气”,便只能大度,以防,连自己已经稳拿在手里的,也一并失去。
“母亲放心。”
“女儿自有分寸。”
柳轻心知道,跟段氏这种,自幼受三从四德教训的闺秀,是谈不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爱情的,所以,面对段氏的好心劝诫,她选择了搪塞应对。
她爱翎钧。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为了爱情,不惜一切,委曲求全。
固然,在这世道里,女子极难凭一己之力活的自在,但是,难,不等于不能。倘将来,当真有一天,翎钧对她始乱终弃……
啧,今天可是她出嫁的日子,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做甚!
……
一路往燕京走,一路依着之前计划,把治蝗药物免费分发沿途村落,然后由立夏出面,给各族族长传授使用方法。
柳轻心被沉重的头面压得昏昏欲睡,连吃点心的心情也无。
她本以为,就这样折腾上一路,到燕京城外,由翎钧带人来“接手”,也就罢了,却不料,变故突生。
一支铁箭,撕裂了马车的右侧厢板,几乎是擦着柳轻心的脸颊,没入了马车的左侧厢板,入木两寸。
柳轻心依着本能身子后仰,脑袋撞到了车厢上,疼得眼泪夺眶而出,心思,也在这一刻,飞快的运转起来。
这送嫁马车,是隆庆皇帝赐的,厢板用整块花梨板材拼搭,结实的承得住刀削斧砍,却被一支铁箭贯穿一侧,又钉在了另一侧上,能射得出这种箭的弓,可不是人力能拉得动的。
随行的人马,除了沈家给她的部分陪嫁之外,还有隆庆皇帝之前派来周庄的教习和护卫,其中有五人,还是穿的飞鱼服,便是给平头百姓见了也知,不是有上断头台的“决心”,就不该招惹。
而且,最主要的是,她和翎钧的婚配,是隆庆皇帝下了诏书,还因此,大赦天下的。
是什么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劫她的婚车,目的,又是什么?
若说是为了财帛,这风险,未免太大了些,若说是为了寻仇,她貌似,也没跟什么不得了的人,结这种不死不休的恨。
事已至此,大哭大叫,显然是没什么用的,她不会武技,跑,也断无可能。
求援,怕是来不及罢?
算了,不管来不来的及,总不能坐以待毙,多个希望,就好过什么也不做!
顾落尘说过,倘遇上危险,只消把她的血,滴到火上,便可召来附近的摄天门杀手救援,虽然,他不曾试过,但她愿意信顾落尘!
使银针扎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到手炉里的碳上,一股浓郁的香气,顷刻间四散开去。
外边,不时响起女子的哀嚎。
柳轻心不用掀开窗帘也知道,那是由隆庆皇帝遣来教她规矩的教习们发出来的。
她感觉自己的腿在抖。
那种不由自主,与勇气无关的本能引起的,类似于痉挛的酸疼,让她忍不住失笑出声。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即便前世,她拖了张旭一起跳崖,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那会儿,即便之前,遭承恩和翠儿那贱婢坑害,躺在棺材里的那会儿,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那么个事儿。
若我就这么死了,翎钧,该是会看在我们的情分上,把小宝抚养长大的罢?
就算翎钧不肯管小宝,沈鸿雪也会把小宝带回沈家,沈老爷子,也会照顾他才是。
还有嗷呜,把它留在周庄,真是太好了,不然,以它的性子,一准儿得被这些袭击车队的人,捅成筛子。
柳轻心一边碎碎念,一边拆自己的头面配饰。
这些东西,是她陪嫁的一部分,每一样,都是由段氏亲自挑择,满含了对她和翎钧未来的期许,临行,还特意跟她交待,务必要等到大婚之夜,由翎钧掀了她盖头后,亲手帮她取下,才是吉祥。
可现在……还是别糟蹋这些好东西了罢……
“王妃,袭击的,多达百人,咱们,咱们怕是到不了燕京了。”
立夏钻进车厢,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泛着苍白。
她的后背,几乎被整个染成了殷红,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亘于她的左臂。
“三爷会给咱们报仇的。”
柳轻心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痛,两行晶莹,顺着脸颊,奔涌而下。
若不是为了帮她于百姓中囤积声望,这些无辜的人,又怎至于,都被牵扯进这死局里呢!
“他们的目的,应该是我。”
“你睡一会儿,等醒来,就酌近求援,回燕京去。”
“冬至和顾落尘,都在等你回家。”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在立夏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两只瓷瓶出来,把一粒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然后将药粉,撒到了她腿上的那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救不了所有,因她而身陷囹圄的人。
但能救一个,就好过一个都不救。
身体失了自控的立夏,看到柳轻心扶着马车的厢壁站起了身来,迈过她的身子,往车厢外走去,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发不出半个字儿的声响。
车厢外,突然传来了较之前更剧烈的兵器碰撞声响。
随着一声马嘶过后,有什么人纵马疾奔离去。
“王妃……”
立夏无声的唤了一句,终抵不住困意袭来,彻底的陷入了黑暗。
她没能完成他们家三爷的托付。
没能,把他们家王妃,好好儿的带回燕京,交回他的手上。
……
寒风呼啸。
被横挂在马背上的柳轻心,安静的不像个遭了劫持的人。
砂砾遍布的地面,在她眼前不停后退,烙印在马匹前腿上的,代表它战马身份的印记,烫得她本能的闭上了双眼。
原来如此。
她就说,怎会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做这种与隆庆皇帝诏书为忤的事,怎会有人,这么大张旗鼓,只为劫沈家给她送嫁的车队。
临行前,段氏曾跟她说,世道人心,是最禁不住推敲的东西,以怨报德的人,从来都比以德报怨的人多。
现在看来,可不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