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梧桐蓁蓁
申生领隗姒换过衣衫后,便来燕寝见晋诡诸。晋侯自打发申生出使周都后,已有三月不曾见世子,得知今日申生携隗氏女回到晋国,早已在大殿等侯多时。隗姒行过礼后,晋侯命人赐了两匹布帛,两盒珠玉,作为见面礼,让其退下不提,只留下申生和士蒍单独议事。
晋侯此番让申生出使周都大有深意,周都近来动乱不止,皆因数年前周庄王在位时,十分宠爱自己的庶子王子颓。庄王曾数次想改立王子颓为太子,取代太子胡齐,终未成功,周庄王去世后,太子胡齐即位,为周厘王,周厘王仅在位五年,便去世了,周厘王的长子姬阆即位。此时的王子颓已值壮年,羽翼丰满,不甘心自己当年与王位失之交臂,因此一心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将大夫瘅国、边伯、子禽等人拉笼于自己左右。姬阆十分不满,有意要削弱叔叔王子颓的力量,便借机将几位大夫的田地和爵位没收了,这五大夫便联合起一向与周国颇有夙怨的卫国和燕国,公开支持王子颓,一齐攻打姬阆,将姬阆驱逐出洛邑后,拥立王子颓为周天子。
晋诡诸此番让申生出使周都,一是以献贡之名让申生打探周都的近况,二来让申生途经伊洛之戎时,与其结为姻亲。这伊洛之戎原为赤狄的一支部落,几经迁徙,来到周都和晋国之间的洛水附近定居,与晋国互有攻伐,晋诡诸为了安抚戎人,专心对付虢国和其他诸候国,因此送出丰厚的聘礼,让申生与戎人结亲。戎人本性贪忍,只求利益、不讲是非,见是大国求亲,又有重礼相聘,自是求之不得,当下就将女儿送了过来。
晋诡诸见申生数月奔波,一脸风尘之色,一番嘘长问短之后,道:“姬阆逃出洛邑后,可知如今流落何处?”
“回君父,儿臣已打探清楚,姬阆现在郑国的栎地,郑伯一面大张旗鼓地将姬阆安置在行宫,一面使人致书于王子颓,劝其退居臣位,重迎旧王,那子颓才坐上天子宝座,哪里肯听,反将郑使逐出洛邑,儿臣听说郑国正和其他诸侯国共同商议出兵周都,共退子颓事宜。”
晋侯转向士蒍道:“郑伯历来担任周王卿士,都城新郑相距洛邑也不甚远,此事由他出面调停也是恰当,只是不知齐国既自诩为中原盟主,为何此番没有动静?”
士蒍道:“此番周王室之乱,归根到底为王室家务之事,当初庄王立太子时犹疑不定,留下隐患,才致使今日之祸,齐国如今身为盟主,无论是支持姬阆或子颓,都为不讨好之举,自是不愿轻易表态。”
晋侯沉吟片刻道,“申儿,你此去周都,看城中一切可还安好?”
“儿臣一入那洛邑,便见城中牛车遍布,除了庶民商贾外,士人、大夫出行一律改马车为牛车,卿士以上的骑牛更是身披绣帛,鼻穿金环。儿臣十分好奇,一打听,才知当今新王酷爱养牛,不仅亲身为牛秣粮、沐浴,还命都城之内一律不得以牛为食,违者处斩。君父说此事奇是不奇?”
晋侯哈哈大笑道:“不想那子颓还有这等嗜好,寡人听闻朝歌的卫侯有一爱鹤的僻好,不爱美人贤士,反把那鹤封了夫人、大夫等官职,与之同寝同食,相伴出游,想来这两人若能同处一席,把酒言欢,当视对方为知已啊!”
士蒍也在一旁笑言道:“主公,此事原也不奇,试问普天之下谁人没有个嗜厌好恶,正所谓美玉佳人,思之緬之,只是美玉难觅,佳人难得,也只得丢开罢了。只是牛、鹤再如何宠爱,终究是畜生,无非引起一时的笑谈,比不上那会说话的美人,若一旦不慎,被迷惑至深,恐怕更是为祸非浅。”
晋侯听士蒍似乎话中有话,便将话锋一转,“申生,你已见过王子颓,觉得此人如何?”
“此番儿臣觐见新王,献上礼物,新王到是十分高兴,对儿臣也礼遇有加,只是儿臣见他说话行事处处以大夫瘅国、边伯等人为从,看来那子颓于国事上也不十分做得了主。”
晋侯向士蒍道,“如此说来,只怕周室内政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既是如此,便依姬阆来信说的办。”
晋诡诸随即对申生解释道:“姬阆此前早有来信,要寡人出兵相助于他,驱逐王子颓。只因一来国内兵士大多屯守边疆,抗击戎狄,一时难以集结;二来此乃周室内乱,外人干涉恐有诸多不便,无论是姬阆还是子颓,看见寡人都要称呼一声伯舅,寡人也不好凭一时好恶拿主意。士蒍,你且修书一封于姬阆,就说寡人听闻戎狄部落正蠢蠢欲动,欲乘周王内乱之时大举侵伐,寡人愿为天子坚守边境,安抚戎狄,现已让世子申生与伊洛联姻,馈以重礼,以阻他们觊觎周都之心。”
士蒍接了令,自去修书不提。晋侯向申生道:“寡人看隗氏年齿尚幼,恐怕在你身边也无法照顾周全,你身边虽也有几个滕妾,终究不是正经大国来的,上不得体面场合。寡人曾让你自己在诸国公主中挑选,你又总说杂务缠身,一再推脱,这一拖又是大半年。你娘要还在世又该埋怨寡人只顾国事,耽误你的终生大事了。”
申生忙起身行礼,道:“君父关怀备至,儿臣心中自然明白,只是如今戎狄纷扰,我晋国战乱频仍,远非安定局面,儿臣只愿助君父成就晋国大业,为父分忧,于儿女私情上并不在意,婚姻之事请容儿臣缓缓图之。”晋侯虽有不快,但也暂时按下不提。
申生从燕寝出来,又到来仪宫见长漪,长漪见申生从周都安然返回,心里喜欢,拉他在身边坐了,问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车马起居事宜,申生一一应答。
长漪道:“你新娶的妾室,隗姒,刚刚已经到我这里拜见过了。我看她温婉可人,善解人意,到是个持家的人,如此我也可以略放下心来。这些年来,你一直未娶正室,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君父连着我一起埋怨,说我这个做长姐的至今未嫁,上行下效,连着弟弟妹妹们的婚事都耽搁了,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申生笑道:“君父说得也未尝没有理!”
长漪叹道:“我生为女儿家,处处低男儿一等,凡事都做不得主,若连终身大事也全然由不得自已,今生还有什么趣味?我今生别无他求,只愿在婚姻大事上遂了心意,纵然背上个违逆父命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申生默然,长漪又道:“隗姒虽然是戎女,你也不可亏待了她,母亲在世时常说,女人安室理家,总以品行端正,温婉贤良的为上,容貌出生到还是其次,今后若能得天眷顾,为你生下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被扶为正室。”
申生漫不经心的听着,唯唯应诺而已。过了片刻,申生道:“我离国月余,听说君父十分宠爱骊姬,将两人封了嫔人,还赐了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主位?”
“这到不假,自姐妹俩入宫,君父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宿在两宫,把别的宫里都冷落了,自然引来了众多姬妾的怨言。姐妹俩仗着君父的宠爱,也不以为意。”
正说着,有内侍报说骊娘娘来了,原来骊嫱想着申生既进宫来,难免要到来仪宫拜见公主,便也踱到来仪宫来。长漪命请进来,申生已是避闪不及,只得和长漪一起相迎。骊嫱进了殿,果然看见申生也在,心中欣喜,那申生已上前行礼道:“请骊娘娘的安!”
骊嫱眼波流转,盈盈地屈身回礼,娇声道:“多日不见世子,世子一切安好!”
长漪在旁笑道:“你们都是老相识了,何必如此见外,一口一个安啊好的,到把我弄得象个外人似的。”
长漪请骊嫱和申生入了坐,道:“骊妹妹今日怎么得闲到我来仪宫?”
“上次姐姐拜会我章含宫,我一直未曾回拜,今日天气大好,特来见过姐姐!”
“可惜你来晚了些,要早来片刻便可遇见世子新娶的隗姒妹妹了,这位姒妹妹是和骊妹妹一样的可人儿,骊妹妹见了保管也喜欢。”
骊嫱掩着嘴笑道:“我刚才已经见过姒妹妹了。”
骊嫱便将在万浪湖边遇见隗姒摸红菱,误湿了衣裳一事说了。
申生道:“贱内初来晋国,不识礼数,还请娘娘见谅。”
骊嫱道:“这有什么,我到是觉得姒妹妹自然不加修饰,可爱得很!”
长漪道:“前日耿夫人送了我两瓶辛夷蜜露,我还没舍得开,今日难得你们都在,不妨拿上来让大家品尝一番。”
不多时公主的贴身婢女沫儿端了蜜露上来,用三只精致剔透的玉杯装了,放到案几上,顿时只觉满殿生香,沁入心脾。骊嫱见那玉露色泽透黄清亮,衬着玉杯那水润的绿色,真如瑶池琼浆一般。
长漪先端起一杯,啜了一小口,骊嫱和申生伸手去拿,不期两人手背相接,肌肤相触,两人心头皆是一震,忙收回了手。申生道:“娘娘先请!”
骊嫱柔声道:“请世子先用!”
长漪笑道:“看你们这般,就是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也不过如此了,你们若再推来让去,我可就赏了他人了。”
骊嫱和申生这才端起玉杯来,各自喝了。申生道:“只听说辛夷可以入药,有通窍的效用,却不想还可以用来做蜜露!”
“辛夷花花期短,一树也不过开数十朵,所以花蜜极为难得,听说采食过辛夷花的蜜蜂宁愿饿死,也不愿再采食别的花蜜。这是耿国上贡来的,总共才五瓶,耿夫人给了我两瓶,妹妹觉得好,就带一瓶回去给姞妹妹也尝尝。”
两人又坐了会,申生便起身告辞,骊嫡也向长漪告辞,长漪将一瓶辛夷蜜露包好了,交给女椒收着,送到殿门口。骊嫱在前面,申生跟在后面几丈开外,两人均不急不徐地走着。
走到前庭一棵梧桐树下时,骊嫱停住脚步,对女椒道:“我的丝帕好象落在了殿里,你帮我回去找找。”
女椒去了后,骊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申生也慢慢走上前来,两人在梧桐树下站定,相距不过数尺。两人一时相对无语,骊嫱抬头看着籁飒作响的梧桐树,道:“看这棵梧桐其叶蓁蓁,繁盛茂密,不知何时才能结出果实来呢?”
申生叹道:“它虽然身为梧桐,高贵于其它顽木,却一生身不由己,在何处生根,全由他人作主,春来长叶,冬来凋零,随四时节气而动,因天地雨露而长,人如此木,奈何风雨啊?”
“公子何必如此悲观,公子正是年轻有为,英姿勃发之时,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呢?”
申生只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双手奉上道:“这块帕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骊嫱见那方丝帕依旧洁白如初,心中生起无限涟漪,道:“我当初两次将帕子掷于地上,难道我的心意公子还不明白吗?公子最终还是将我的丝帕捡了起来,可见我与公子是心有灵犀的,这块帕子就请公子收好,见物如见人罢了。”
此时女椒已走了过来,骊嫱遂向申生施了一礼,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