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嫱遂打发细柳到内务司去领月例。细柳去了不多久,就红着眼睛从外面进来,骊嫱问:“这是怎么了,月例领回来了没有?”
细领将月例清单读给骊嫱听,不待读完,骊嫱就道:“怎么就只这么点儿?”
细柳禁不住抽抽答答起来,“少府司的人说,因边关战事频仍,府库费用吃紧,耿夫人要在宫内开源节流,后宫的开支用度一律缩减,所以分到每个宫里的钱物都要比往常少些,分发的日子也不定,总以拔款军费开支为先。”
骊嫱怒道:“一派胡言。现在哪里是比往常少些,分明是匏瓜打驴——去了一半儿。上个月我就眼瞅着短了不少脂粉、香料,要不是姞儿劝着我,我早拿去摔她们的脸了。这次倒好,一连拖了几天,才把分例送过来,不仅连着宫妆、绸缎少了,连木炭和灯油也没给齐全,照这样子,只怕前头战场上还没死人,这宫里到要活活逼死人了。”
细柳道:“奴婢也是这么个意思,少府的人只说这是耿夫人定的新规,有什么找耿夫人理论去。还说今后只供应庆典祭祀时穿戴的礼服冠缨,各宫里日常穿着的衣物,连着巾、帕、绶带、鞋袜等物,皆由各宫里人自行缝制,还说……”
细柳偷偷瞥了眼骊嫱,不敢往下说,骊嫱道:“还有什么,说——”
“还说打齐姜夫人起,各宫的娘娘们都亲自带着宫人们纺纱作衣,以节省日常开销,骊娘娘虽是异邦来的,不太懂这些活计,但也应学着点才好,否则白白被宫人们笑话不说,还连着夫人一起被埋怨。”
骊嫱听了气得胸口一阵发堵,刚才喝下的药在喉头直犯苦味。骊姞忙过来扶住,劝慰道:“罢了,姐姐,何必与这些下作人呕气,宫中捧高踩低的事,你我见过的还少吗?幸得我当初从骊戎过来时,带了不少体已之物,此刻拿出来让奴才们私下去外面买些应急之物,贴补些日常用度也就是了。”
骊嫱道:“这事你是早已知晓的了?玉蟾殿的光景只怕还比不上章含宫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熬得一日是一日了。”
“你才带了多少东西出来,禁得起这般往外拿,只出不进,就是周天子的国库也有搬空的一天。”
正说着,骊姞的贴身奴婢止水,听了这话不停用袖子擦着眼睛。骊姞道:“这儿又没你的事,你又发什么痴来着?”
骊嫱道:“止水,有什么事别藏着,尽管说出来!”
止水看了眼骊姞,狠了狠心道:“姞娘娘不许我多嘴,可是这等委屈之事奴婢放在心里实在憋屈,不吐不快。前几日住在偏殿的曾姬来,说因要作寿,想借个仙鹤渡莲四棱方壶去摆摆。骊娘娘知道,这是主公赐给姞娘娘之物,精美异常,非一般器物可比。姞娘娘原本不愿意,可那曾姬软磨硬泡,生就叫人给搬走了。待过了两日去问她要还时,她竟翻脸不认人,说那方壶是主公亲手赐给她的,别人都可作证。姞娘娘当即就和她理论起来,曾姬竟说,即说此物是晋侯赐给姞娘娘的,就叫晋侯亲自过来辩明才是!如若晋侯请不到,此物上面又没有铭文,那只能摆在哪就算是哪里的东西了。骊娘娘你说此事可不是气熬人?”
骊嫱对骊姞忿然道:“都是你平日里太好性子了,任由奴才们胡闹,如今她一个女御,贱妾一般的东西也爬到你头上来作威福,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她不是要找人作证吗?我这就跟你去见她。”
骊姞拉住骊嫱,哭道:“姐姐,你何苦再去让人添些口舌呢?如今晋侯人都不来了,还留着他的东西干什么?再说姐姐你身子才刚有点起色,能保全自身尚且不易,万不可再强出头,为这种事又坏了身子。我本也不稀罕那玩意,咱们姐妹俩能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骊嫱方觉自己今日因动了气,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只得道:“今日虽暂不与她计议,但只记下了这一桩,来日自有清算的时候。只不知这曾姬原是哪一家的,何以敢如此张狂?”
止水抢着答道:“她是卫姬那一宗的。卫姬当初曾带了个亲侄女嫁到晋国,后来那侄女死了,卫姬就把她侄女跟前一个异姓的滕女认了亲,就是这曾姬。曾姬作寿那一日,卫姬还带人过来坐了坐的。”
骊嫱道:“难怪张狂成这样,我看八成是卫姬指使的。我们姐妹俩好歹还坐着这嫔女之位呢,她就等不及来作践了,我俩要是哪天真去了势,她还不把我俩给生吞活剥了。”
骊姞道:“姐姐放心,曾姬行事嚣张,我让着她点也就是了,到底她还得顾着位分尊卑,不敢太过份。眼下要紧的是先捱过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我将就着也罢了,姐姐身子尚未大愈,汤药并各种膳补是不可少的。我盘算着,这缫丝纺纱之术是我俩万万学不来的,不如我去求求耿夫人,求她念在姐姐身子尚未痊愈,先把章含宫的分例给齐全了。”
骊嫱冷笑道:“我看那耿姬面上敦厚和顺,未必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眼看着咱们在晋候跟前失了宠,她就立刻作践起咱们来,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开源节流,节省用度,分明就是要为难你我。你此番去见她,怕是得不了什么好!”
“如今咱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晋侯躲着不见,申生那边又尚无音讯,合宫那么大的花销,一天两天还可将就,再往下去只怕人心都散了。”
骊嫱也是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低头不语。骊姞当即打定了主意,陪着姐姐坐了会儿,看她睡下了,便出了章含宫,坐了轿辇,往耿姬的惠安宫来。
骊姞让轿子在惠安宫门口几丈开外停下,让止水上去通报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骊姞进去。骊姞随着一名带路的宫婢沿路走来,见园内无甚名花异卉,只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木姜子,虽已入冬,果实还未凋落,清冷的空气中,满庭满院都是木姜的清香味。
骊姞进了正殿,见下面站着几个世妇和内侍,俱垂手肃立着,一个年纪稍长的世妇正在向耿姬奏事。骊姞不便插话,只在下首站着。她留心打量,见这正殿内装饰极简,不过些素木案几,屏风等寻常之物,并无别宫常有的鼎、彝等大型青铜礼器,连地上铺就的坐席也不过是蒲苇编就,外加一层绞纱镶边而已,全无别宫的奢靡之气。
骊姞听耿姬与一世妇道:“这册子上我有一处看不明白,怎么鱼丽宫本月多支了这许多的丝线和绸缎?”
那世妇道:“这是有缘故的。鱼丽宫的芮夫人身边有两个跟随了多年的滕女,已到二十五出宫的年龄,芮姬就主持把她们嫁于朝中的一位大夫,不日就要成婚。芮姬数次与我商量,这两个女眷跟了她多年,也没留下些什么好的,便想多领些线、绸等物,给她们做几身衣裳,几双鞋袜,说好歹是宫里出去的人,陪嫁太寒酸了,让人家看着笑话。”
耿姬正容道:“虽说是宫里出去的,终究是她芮姬身边的人,随的也是她的姓,跟宫里何干,比不得宫里的公主,出嫁时自然要顾及我晋国的体面,她不过嫁两个滕女,怎可要这么多嫁妆?芮姬平日也算是个明白人,怎么突然犯起糊涂来?更可笑的是,你身为司衣令,一针一线都从你手中过,竟然也跟着犯糊涂,难不成各个宫里的女眷出嫁都要晋侯出钱不成?”
这世妇低头不敢言语一声,只听耿姬又道:“本月鱼丽宫多领的一应物品,都从你司衣库的月钱里扣,但只许这一次,下次再犯,或打或罚,我定不轻饶了你。”世妇捧着简册,羞愧万分地退出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