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日重华让重耳单独留下,众大臣纷纷退出,赤那经过重耳身边时,向重耳俯身说道:“我在蒹葭台备了酒席,请公子完事后就来小酌一杯。”
赤那一脸亲昵状,众臣子皆侧目而视,重耳不觉心中一凛,众人出去后,戈日重华让重耳近前来坐,叹道:“贤侄刚才已经看见了,狄王欺人太甚,因我翟国近年来与晋国多有亲近,狄王心生不满,常常借故为难于我。我翟国地小国弱,国中全部兵力加起来不过五万,对外号称十万,根本难以与狄王相抗衡,依贤侄看,我该听国师的意见还是太子的?”
重耳不想卷入国师与赤那之间的纷争,遂推辞道:“愚侄一外客耳,见识鄙陋,此等干系深重的国家大事,愚侄怎好随口胡说!”
任戈日重华再三询问,重耳只是推辞不谈。戈日重华默然片刻,话题一转道:“贤侄可知那日试图暗杀我的刺客已经找到?”
“哦,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
“我让太子去调查此事,今日太子向我禀报说,经人告密,刺客躲藏在郊邑的一处田庄中,太子派人前去捉拿,刺客不及逃跑,便自杀身亡了。经查这刺客原是国师手下的人,半年前因犯了事被国师逐出府去,后来下落不明!”
戈日重华将话打住,看着重耳,重耳暗忖:赤那将街市上的牢笼全部撤了,原来是已经找到了凶手。难怪赤那如此大张旗鼓的查案,甚至不惜滥杀无辜,竟是为了要与国师分个胜负。
戈日重华见重耳不言语,又道:“太子的意思是,刺客被国师驱逐出府,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其实国师早已安排好了计划,在我狩猎之日,让刺客埋伏在山上,不料天算不如人算,香儿和我换了一匹马,香儿又被赵衰救下,致使国师的计划全盘落了空。”
重耳避重就轻道:“这是太子自已的推测吧?”
“依贤侄看,太子的推测是否有理?”
“刺客既已自杀身亡,生前又无留下口供,纵然生前与国师有过牵扯,也不过是猜测罢了,难以就此下定论!”
戈日重华叹息一声:“我知道太子和国师之间素有嫌隙,我让太子去办这件事,难保他不借机引到国师身上去。你原是外人,并不参与两人的争斗,我才和你谈谈心事,跟别人却是说不得的。”
重耳十分厌恶国师,不想为他说好话,可对赤那也无好感,只得道:“身为太子,背负一国之继统的大任,理应胸怀袒荡,他若对国主交待的事,行公报私仇之举,就有负国主的重望了!”
“我并非不信任太子,但国师曾救过我的性命,且学识渊博,通晓国政,说此事是国师背后指使,我也不敢相信。”
重耳此时也不便说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只听戈日重华又道:“说起来这两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国之重臣,此事虽有疑虑,但举目朝野,不是太子就是国师的爪牙,我若派人调查此事,难保不走漏风声。你是局外人,若由你来调查此事,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这……”重耳一时有些为难,戈日重华已从怀中取出一柄金刀,放在重耳面前,道:“这把刀是我的贴身之物,见刀如见本国主,你收好了,尽管放手去查,得到确切消息就来向我禀报。”
重耳只得接过短刀,收在怀中,又向戈日重华行过礼,才退出大殿。
赵衰已在殿外侯着多时,见重耳出来时神色肃然,上前问道:“一切可还好?”
重耳道:“说来话长,回去再谈!”
两人正欲离开,走过来一内侍,向重耳道:“太子已在蒹葭台摆下酒席,务必请公子赏脸一聚。”
重耳推托不得,只得与赵衰跟着内侍同往宫苑里来。
蒹葭台在宫苑的西南方,虽名为蒹葭台,四周却无任何蒹葭苇草,只是在平地上建起的一处两层台基的,高约十丈的夯土台,台上一处飞檐高拱的楼阁,彩槛雕栏,完全依着中原诸国的高台样式建造。
站在高台上,可见不远处的一处鹿苑,那鹿苑四周用栅栏围起,里面养着不少麋鹿和孔雀,此刻那些美丽的鸟兽饱食过后,正悠然地在苑中散着步,从高台上望下去,一片野趣盎然。
太子见了重耳和赵衰,亲自走下高台,将两人迎上台去,又邀请两人入座。重耳坐客座,赵衰却说什么也不肯就坐,只在重耳身后站着。
赤那也不强求,向重耳道:“上次我到府上拜访,适逢公子外出,不曾会着,今日特备一杯水酒,想与公子促膝相谈,还请公子不要见外。”
重子也只得客气几句,赤那殷勤地劝了几杯酒,又道:“公子可知这蒹葭台的来历?”
“在下愿闻其详!”
“这高台乃是国父为乌雅所特意建造。因她喜爱唱歌,尤其爱那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以国父将此高台命名为蒹葭台。”
这首诗词乃是中原诸国宫中乐府时常演奏的一首,重耳心中一动,道:“莫非阏氏来自中原国家?”
“不错,阏氏原是虢国人,当年虢国被晋国攻入都城,阏氏与其家人逃到狄国,不料被狄人窥见其美色,正欲掠走之际,左贤王从当地路过,将乌雅救下,收为养女,后来又献给国父,深得国父喜爱,遂遍请中原工匠,为其建造此高台。”
重耳见赤那谈及乌雅时一脸眉飞色舞,不禁想起那晚乌雅论及赤那的话,心中已猜到一两分,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阏氏能歌善舞,又满腹诗书,能得国主宠爱自然不足为奇。”
此时下人拿了酒菜上来,赤那给重耳和自己都斟满了酒,举杯道:“公子才智过人,武艺不凡,手下人才济济,来我翟国不过数月,就深得国父宠信,公子前途无量,我先敬公子一杯。”
重耳也举杯回敬,言词谦逊一番。
赤那放下酒杯,脸上浮上一层阴郁之色,道:“公子也知道我翟国国小力弱,南面有诸侯各国虎视眈眈,北面受赤狄各部落欺辱压制,我翟国唯有夹缝中求存,振奋自强而已。可近年来,自从国父宠信国师以后,便日益荒怠国政,沉迷酒色,屡遭狄人欺压却自甘受之,今日朝会上就可见一斑。”
赤那紧盯着重耳,见重耳并不接口,遂问道:“依公子看,今日朝会所议的纳贡一事,国父会采纳谁的主张?”
“此等要事,岂是在下能随意揣摩的。”
“刚才国父让公子单独留下,难道不是商议的此事吗?”
重耳见赤那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与戈日重华的对话,心中不悦,道:“不瞒太子,国主今日也向在下询问此事,但在下见识鄙陋,此等大事实在非我所能回答!”
“公子难道觉得我对抗狄王的主张不对吗?”
重耳虽对赤那的咄咄逼人感到不悦,依然谦逊作答道:“太子说得固然有理,国师也自有他的顾虑,相信国主会妥善考虑,为翟国的长远计做出自已的决定。”
赤那默然片刻,道:“公子也知道,为了找出那日暗杀国父的刺客,我不惜在国中动用酷刑,事情闹得大了点,听说香儿也到国父跟前求情,我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来公子也能理解吧?”
重耳正色道:“太子为了捉拿刺客,不惜连累无辜民众,使得满街白骨无人收,亲友不相认,依在下看,此举确实太过了。”
“公子有所不知,那刺客背后有强人撑腰,才敢做出这等大逆之举,贼人行动缜密,眼线又多,我若非用此大刑,便难以将幕后的贼人找出来,这也是无奈之举。”
重耳道:“听说刺客已经自尽身亡,不知太子说他背后有强人撑腰,指的又是何人?”
“虽然还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已有了眉目,相信不久就可大白于天下,将贼子惩治于法。有句话我要提醒公子,公子最好不要与国师有过多往来,以免今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重耳哈哈一笑:“多谢太子提醒,只是在下随意无拘惯了,若有什么不当之处得罪了太子,也请太子见谅才是。”
又坐了片刻,重耳起身告辞,赤那亲自将两人送出宫苑,重耳再三辞谢,赤那还是把两人送到宫门口。
重耳回到府里,想起戈日重华交待的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查起,只得将此事与狐偃说了,狐偃道:“我新开的客栈本就是为了打探消息而用,我安排人手,让他们先探听着刺客的消息。”
一连几日并无消息过来,这日重耳和赵衰在赛马场闲逛了一日,到了晚间才回来,重耳见狐偃和狐毛都在堂上候着,便过来向两位舅父行礼。
狐毛道:“你我虽是伯侄,但你毕竟是晋国的公子,你我有君臣之分,以后不用再行此大礼了。”
狐偃道:“公子这几日到是闲适,赛马走犬,下棋喝酒,比在晋国当公子那会儿来得更自在吧?”
重耳笑道:“愚侄身在市井,心却在四方,一刻也没有耽误过正事。”
“你到是说说,你一天下来都做了些什么正事?”
“左贤王不是派人盯咱们的梢吗,所以愚侄干脆整日流连市井风月之地,让他们以为愚侄只是一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果然他们盯了些时日,渐渐地松懈下来,这几日已不再盯我的梢。”
狐偃点头,“虽然如此,仍不可大意。国主让你查刺客的案子,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万一让国师和太子知道了,咱们的处境更加难堪。”
狐偃叹口气,又道:“咱们本是来翟国避难的,不想翟国朝政迭荡,别说请国主帮助咱们重返晋国,就是能在诸多纷争中全身而退已是不易,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子可知,如今大都内议论纷纷,有传言说你已投靠在太子门下!”
重耳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话是从何说起?”
“我先问你,那日国主召你进宫说了些什么?”
重耳便将戈日重华询问他关于向狄王缴纳贡奉的看法,并赤那事后殷勤相邀赴宴的事一并说了,狐偃道:“这就是了。国主已经听从了赤那的建议,决定不再顺从狄王,加送贡奉,事后赤那又对你盛情相邀,难怪大臣们都认为你已投靠了赤那,所以在国主面前帮着赤那说话。”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道:“没想到赤那如此处心积虑,任是我行事说话谨小慎微,还是入了他的毂中。”
狐偃道:“今后咱们更要加倍小心,国师与赤那素来水火不容,虽然国师一时难以撼动太子,但他若想对公子下手的话,还是易如反掌的。”
“咱们行事光明磊落,并无任何不当之处,国师要治我的罪怕也不容易吧!”
狐偃默然片刻后道:“此事到也不是没有办法,公子若肯娶国师的两位妹妹,也许咱们和国师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重耳把头摇得象拨浪鼓,“此事我已拒绝了乌雅和国主,怎好再反悔。”
狐偃停顿片刻后道:“你可知我俩今日一早就被国主叫进宫去,国主要我俩作主,为你订下和两位郡主的亲事。”
重耳原以为戈日重华那日向他提出娶两位郡主,自已借故推脱了,他应知难而退才是,不想戈日重华竟找到两位舅父郑重提出此事,重耳急道:“舅父没有答应下来吧?”
狐偃笑道:“听说两位郡主貌美如花,又有国主亲自做媒,公子若娶了他们,便可与国主亲上加亲,不正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见重耳急得面红耳赤,狐毛道:“你二舅和你开玩笑呢,其实此事我俩并未应允下来!”
重耳这才松了口气,狐偃正容道:“我俩虽未应允,但也没有回绝,只是以如今晋国动荡不安,公子难以料知今后的去向为借口,暂缓婚配一事。但公子也明白,此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往近了说,你若想在翟国立足,需得到国主的信任,往远了说,你若还想回晋国继承大统,更需获得翟国上下的支持!”
重耳见狐偃又提起此事,有心要回避,遂支吾其词而言其他,道:“关于刺客的事,舅父可有消息了?”
“刺客既是从国师府里出来的,要追查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已让人打探过,那刺客名叫那海,原是国师府里的一名家丁。那海有个十分相投的朋友,名叫解丁,是国师府的一名庖厨,我让人盯了解丁几日,发现他十分好赌,时常出没于各类赌馆,公子正可以从此人入手,调查那海的消息,或可由此获知国师的消息也不定。”
重耳大喜,第二日便叫上赵衰,一同前去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