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等人在馆驿住了几日,却一直不见曹君召见,馆驿内的饮食也是乏善可陈,起居安排一切从简,众人也猜不透这个曹君究竟是何意图。
这日有个宫里来的内侍来请重耳到宫里去沐浴,众人都道是曹公要召见自已了,正要和重耳一起走,内侍道:“请众位留步,主公只召了公子一人前往。”
众人都有些不忿,只得看着重耳独自去了。重耳随内侍入了宫,走到一处装饰靡丽的馆舍,内侍道:“这里就是汤沐馆,曹君和姬妾们洗浴的地方,曹君今日特地请了公子前来洗浴,请公子慢用。”
那内侍态度颇为傲慢,重耳也不与他计较,只道洗浴过后,曹君再设宴召见自己。
馆中出来几个婢女,领着重耳进去,重耳见曹国宫城虽不甚大,这汤沐池却是极尽奢华,两个三丈来长的四四方方的水池,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台阶两壁饰着五彩琉璃,浴池底部还雕刻着莲花的图案,数十的宫女内侍,提着水桶不停来回穿棱,往池里加热水。浴池四周帐幔逶迤,轻纱曳地,笼着这一池白色的雾气,愈发显得似在云中仙境一般。
两个婢女上来帮重耳脱了衣裳,重耳到不在意,婢女却是吃吃地笑个不停,重耳进入池中,池滑水暖,一股氤氲之意渗透进重耳的皮肤,似沁格贴在自已胸膛时呼出的热气,又似平戎抚过自已肌肤时那只绵柔的手掌,让重耳浮想连翩,思绪浓重得如同这化不开的雾气。
重耳一时昏昏沉沉,睡眼朦胧间,忽见帐幔底下有一双乌黑的翘头龙纹舃,重耳浑身一激灵,登时睡意全无,也顾不上别的,从池中一跃而出,朝帐幔后大步追来,一边喊道:“有刺客潜入馆中,快来人拿住他。”
只听帐幔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当真是有趣,原来重瞳骈胁是这般模样,寡人算是见识了一回。”
重耳赶到帐幔后,见一身穿衮服旒冕之人大笑着转身而去,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其中一个便是带自已前来汤沐馆的内侍,几人陪着身穿衮服之人一边说笑,一边头也不回地去了。
重耳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曹国的国君。
重耳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只觉满腔怒气竟无处发泄,只得重新穿戴齐整了,气冲冲地回到馆驿。
众人见重耳脸色不善,不敢先开口,只有颠颉凑前来问:“公子,曹君赐了几个婢女侍奉公子洗浴啊?”
重耳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个曹襄,欺人太甚,这个公道我终有一日是要讨回来的。”
众人都围上来询问究竟,重耳将汤沐馆中的事说了,魏犨道:“这个曹君太过无礼,要不咱们晚上趁着无人,放一把火烧了他的宫城?”
狐偃道:“千万不可鲁莽,曹君行此偷鸡窃狗之事,是将自已置身于鼠辈屑小之流,自降身份而已,公子若与他一般计较,岂不是也成了屑小。万里之行,难差一步,公子千万不可将多年辛苦得来的贤名付之一旦啊!”
重耳道:“曹襄不接待我们也就罢了,还故意设计将我骗进宫去洗浴,乘我不备时偷窥于我,这口气让人如何咽得下去?”
“咱们如今在曹国的地盘上,千万不可逞强,成大事者忍他人所不能忍,公子若要报仇,来日方长。”
正说着,有个家臣模样的人进来,自称是僖负羁派他来送饭食的。那家臣让人抬着几个簋盒进来,将盘馔菜肴从簋盒中拿出来,都是切得大块又齐整的猪羊狗肉之类,放在食案上,又摆上来几坛美酒,直摆了满满一案几。
这几日馆驿内天天粗蔬粝饭,连肉沫儿都不见一个,更别提美酒了,吃得兄弟们都是脸色发青,此刻见了这一桌鱼肉,顿时二话不说,低头便一番狼吞虎咽。
赵衰忽见托盘下有什么异物,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玉璧,交给重耳看了,大家都觉好奇,重耳又交给狐偃,狐偃道:“僖负羁真是一位贤士呐,玉璧乃是国君馈赠之物,想必他已知道曹君无礼公子之事,言下之意代国君向公子致歉,咱们若为难曹君,他必定要受到牵连,所以咱们更不可鲁莽行事。”
重耳问:“这玉璧咱们该如何处置?”
“咱们收下僖负羁的饭食,表示接受他的好意,但这玉璧却是万万不能收,曹君终有一日要为他的无礼之举偿还百倍。”
重耳遂向僖负羁的家臣致了谢,让他将玉璧带回去。料理完毕,胥臣也探乡回来,到馆驿来与众人会合。
重耳问:“胥先生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胥臣叹道:“近年来曹君越发昏庸无道,凡事一意孤行,致使国乱民匮,民生日益凋敝,家乡的村民们大都逃的逃,迁的迁,十户里头到有五户是空的,唉,我这一趟回去后怕是不会再回曹国了。”
胥臣顿了顿,又道:“公子可还记得结缡的事?途中我到是听说了一些关于此玉的消息。”
一听说结缡,众人都围拢过来,胥臣道:“公子知道,结缡被齐雍偷走后,便送结了齐昭,齐国内乱,齐昭为了让宋君帮助自已当上国君,又将结缡送给了宋君,听说宋君被楚王俘虏后,不得已又将结缡交给了楚王。”
魏犨道:“难怪宋君整日想着当天下霸主,原来他手中有了结缡。”
重耳道:“如此说来结缡现在楚王手中了,当真是有趣,正应了黄帝当初说的,结缡一出,天下纷争的预言了。”
众人又议论了片刻,见曹国已无逗留的必要,便收拾了行李,准备继续赶路。
一行人刚出馆驿,就见僖负羁匆匆赶来,向重耳行礼道:“诸位这就要走吗?我曹国招待不周,轻慢了各位,还请诸位多多见谅!”
重耳道:“僖大夫对我等情深义重,我等若将来能大业有成,必定全力报答僖大夫的恩情。”
僖负羁从袖中掏出一份书简,递给重耳道:“你们此去楚国,途中要经过宋国,我与宋国的司马—公孙固乃是至交,你们去投奔他,他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重耳等人再三谢过,登车而去,僖负羁看着马车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壶叔赶着马车不徐不急地走,马儿吃饱了草料,四蹄稳当,将车子拉得四平八稳,重耳一行却都无精打采,坐在车中都不说话。走了一个多时辰,重耳估摸着快到宋国的都城商丘了,便让壶叔慢慢地赶车,自己和兄弟们走下车,跟在后面踱步,一路观看沿途的风土民俗。
宋国虽比不上齐国富庶,但也是诸侯大国,当初周天子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封在这个商汤故地,赐爵位为公爵,也是尊客崇道的意思,因此宋国祭祀的祖先是商汤和武丁,城中建筑大都古朴粗旷,宋人言语直快,好斗好胜,多有一言不合就站在道旁大打出手的。
重耳一行经过一村庄时,见不少农妇和老人,拖着黄发小儿,站在门口,恸哭不已。重耳好奇,上前询问究竟,一个老叟抹着泪说:“你们是别国来的不知道,不日前宋国和楚国在泓水一场大战,结果宋军大败,死伤不计其数,这个村里的轻壮男丁都被征去当兵了,至今下落不明,只怕都在此战中丢了性命,叫我们如何不哀痛!”
“宋军何以如此不堪一击?”
“这都要怪我们的国君,不知他被什么鬼迷心窍,大战前夕,竟将原来的玄鸟旗都换了,改写成仁义两字,在泓水边列开阵势,楚军一到便开始渡河,手下将领数次劝说宋公,趁楚军还未列好队形时进攻,宋公却拒不听从,自称仁义之师,不可以有备袭无备,以有利制无利。待楚军渡过泓水,列好阵营,果然其势如虎,将宋军杀得大败,宋公也受了伤,乘乱逃回都城商丘。”
重耳等人听了默然无语,回到马车,先轸道:“这个宋公未免太迂腐,兵者本乃凶事,以诈立,以利动,以迂回谋变之术取胜,此乃兵法的要务,若以仁义论,这兵法两字岂不是谈都谈不得?”
胥臣道:“恐怕宋公效仿的是周武王时期讨伐商纣的一段典故,当时周武王以五万兵力胜商纣三十万兵力,所打的旗号便是仁义之师。”
赵衰道:“当初周武王伐纣,乃是大势所趋,武王不过是乘势取胜罢了,胜败已定然后求战而已,兵法从来没有常势,哪有如此生搬硬套的?”
狐偃叹道:“此次楚宋对阵,楚国实力远胜于宋国,两国胜负早已注定,宋公也不过是冒险一搏,既使他趁楚军渡河之际就进攻,胜算又有多少,还不如搏一个仁义之名。”
众人皆是叹息不已,介子推道:“宋国刚刚战败,宋公怕是也无暇他顾,咱们此去商丘多半是徒劳无功,我看不去也罢。”
狐偃道:“僖负羁既然为咱们写了书信,就去拜会一下这个公孙固也好,听说此人颇有智谋,深得宋公信赖,或许能对咱们有所裨益也不定。”
众人遂一路往商丘来。商丘城规模宏大,街道宽绰,宫殿层榱巍峨,殿顶上建有眦目长哙的玄鸟铜像,昂首振翅,别有一番威武之气,虽说宋国刚打了败仗,都城中并未受太大的影响,身着异装鲜服的异国人士充斥城中,做买卖的或是四处游历观玩的,十分热闹。
重耳等人打听至公孙固的府邸,将僖负羁的书信递上,门人拿着书信进去通报,不多时公孙固便亲自出来,将重耳等人迎进府去。公孙固让下人置备酒宴,邀众人入席,殷勤相待。
重耳致谢道:“我等只是流落无依的浪人,承蒙大司马殷切招待,让我等受之有愧!”
公孙固道:“僖兄与我是至交,他嘱托的事我怎可不全力以赴。何况公子和诸位壮士的贤名早已天下皆知,我只恨平日无缘得见,今日有幸与诸位把酒言欢,正是求之不得。”
狐偃拿话试探道:“说来惭愧,我等离开晋国的日子也不短了,漂泊这些年,始终没有机会回到故土,转眼兄弟们都已白发暗生,我也已是半截入黄土之人,不知今生可还能得偿所愿?”
公孙固道:“不瞒各位,若是你们早来半月,或许此事颇为有望,只是如今……”
“我等愚钝,还请司马指教!”
“主公自得到天下至宝的结缡后,便一心想做天下霸主,内联诸侯,外抗强楚,凡是来宋国相求的,主公没有不应的,只是一点,必须对其俯首称臣,尊奉主公为盟主。你们若是那时向主公提出帮助你们回到晋国,主公必会应允,可如今泓水一战宋国大败,先不说宋国元气大伤,主公丢了结缡,再加上遭到楚国几番羞辱,主公可谓是痛心泣血,对争夺天下霸主一事已是心如槁灰,别说帮助你们回晋国,就是要召见你们怕也是不能了。”
见众人一脸失望之色,公孙固又道:“如今主公已经患疾,卧床不起,虽然不能召见各位,但我必会从旁进言,请主公资助众位车马物品,保证诸位平安到得楚国。”
重耳再三谢过。宴席散后,公孙固就请众人宿在府中,自己第二日就到宫城来,面见宋兹甫。
宋兹甫躺在床榻上,神情萧索,不过数日,已从雄心万丈的天下霸主,变成了缠绵病榻的垂暮老人,听公孙固说了来意,微微开阖双目,道:“一切就交给你去办吧,寡人老了,这些小事不用都来回寡人了。”
公孙固谢恩起身,刚要转身,宋兹甫又道:“慢着,当初重耳在齐国时,齐小白给了他多少赏赐?”
“听说赏了他府宅一座,车马十驾。”
“府宅他是用不着了,你传令下去,也赏他车马十驾。寡人虽然霸业不在了,但不能失了霸主的气势。”
公孙固领命下去,叫人赏了十驾车马并诸多钱物给重耳,重耳等人原以为宋兹甫吃了败仗,国库空虚,必不会善待自己,收拾了行李,正准备离开,不想宋兹甫让人赐了自己这么多东西,惊喜之余,自然感激万分,向公孙固再三称谢。公孙固又将重耳一行送出了商丘才返身回去。
重耳一行车马浩荡,继续往南面的楚国行来,走了不多时,狐偃道:“此去郑国都城不远,不过一两日的脚程,中原诸候大国中,咱们去得也差不多了,唯有这个郑国还没去过,不妨去拜会一下,试试运气。”
赵衰道:“郑国国君郑捷,曾次投靠齐桓公,与中原诸候共同立下盟约,可后来背约弃盟,又投向了楚国,在齐国和楚国之间多次摇摆不定,自毁誓言,变化难测,恐怕不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咱们此去投靠,怕是难以如愿。”
狐偃道:“当今天下的国君,有谁是值得信赖的,自已的父亲手足尚且无法倚靠,何况是他们呢?咱们不过是走遍天下,寻访时机而已,机不在我,而变在我,一旦形势可成,咱们就见机行事。”
众人遂往郑国的都城新郑而来,这郑国果然是中原的交通要地,地处要冲,北面与卫国和戎狄部落相接,西面紧邻周都,南部与许国、蔡国、楚国等众多荆南国家相邻,东面又与曹国、宋国相距不过百里,可谓东西之要冲,南北之重邑,而新郑又是西北山陵环绕,宫城坐落于东面开阔丰腴之地,溱水和洧水贯城而过,可谓山环水抱,占尽地利。
重耳一行到了都城,见城中车马拥塞,行人如堵,闹市中有牵着飞禽走犬作戏耍的,有作百戏的,卖艺的,街坊两边有各色酒肆客栈,杂卖店铺,妓馆赌坊,各种口音揉杂,融合了不同诸候国的风土人物,与宋国和齐国都有不同。
众人也不及细看,到宫城外,胥臣上前报了来历,请门口的卫兵进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