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日,这日狐偃请重耳到正堂来,重耳见众位兄弟都在坐,皆是一脸肃穆之色。
狐偃道:“今日有件大事要与公子商议,狐毛大哥从晋国差人传来书信,说晋夷吾死了,太史为其取谥号为‘惠’。”
重耳一凛,“这般凑巧,我刚来秦国,他就死了,却是何故?”
“听说是得了急症,不治而亡。具体是何病症,公子就不用管了,目前晋国上下都已得知公子到秦国的消息,十分欢喜,卻縠和卻溱兄弟找到狐老爷子,表示愿意支持公子回国继任国君,先家和栾家也纷纷响应。”
重耳听出狐偃的暗含之意,夷吾病亡恐怕与卻縠和卻溱等人不无关系,自己不便过问,便道:“夷吾虽死,他的势力还在,晋圉刚刚逃回晋国,想来已经在吕甥和卻芮的支持下,成为新君了吧。”
“晋圉并不足为虑,他在秦国为人质多年,晋国并无深厚的势力,唯一倚靠的不过是吕甥和卻芮。何况晋圉子承父习,为人同样浅薄无礼,目无远见,无需大费周章,便可将其驱逐出晋国。”
“舅父的意思是,请秦君出兵帮助咱们回国?”
“前番秦君已经流露出愿意帮助公子回国之意,如今公子娶了怀嬴,咱们与秦国已是亲上加亲,又得了秦夫人的支持,趁着晋圉根基未稳,咱们应该尽快让秦君把此事确定下来。”
这里正说着,门人领着个送信的人进来,狐偃接过信件,见上面缠绕着白色的缞麻,心里一惊,急忙拆开来看了,然后向东面跪倒,仰天大哭道:“父亲,是儿不孝,儿连累了您老人家,让您不得寿终正寝啊!”
重耳将信拿来看了,信是狐毛写来的,信上说夷吾死后,晋圉继任国君,因惧怕重耳起事,下诏凡朝中有亲族子弟跟随在重耳身边的,必须立刻将其召回,违令者,一律以叛国罪处死。因狐突是国舅,在朝中威望最高,晋圉便令狐突带头表率,召狐偃回国,狐突不从,晋圉便将其斩于市曹。
重耳、赵衰和先轸等人皆愤然而起,先轸道:“狐国舅是晋国的股肱老臣,德高望重,晋夷吾在世时也不敢对其有不敬之举,晋圉刚刚继任国君,就将自己的太公杀了,如此离经叛道之举,简直令人神共愤。”
魏犨道:“晋圉成为国君,不思如此治国,却大兴杀戳,必定招致众臣不满,使得人人自危而企图自保,咱们此时只需稍加施力,便可叫晋圉自取灭亡,公子不在此时回国更待何时?”
众人都认为有理,重耳也一心要为狐突报仇,翌日便找到秦任好,向其细述晋圉的暴行,请求秦任好帮助自己出兵回国,驱逐晋圉。
秦任好道:“此事寡人也听说了,晋圉受我秦国恩惠多年,不思报答,潜逃回国,还做出如此暴虐之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寡人已经将兵马调配齐整,随时可送公子回晋国。”
秦任好传下令去,以公子絷为元帅,拨了三百乘兵车,护送重耳回国。
临行前,长漪到宫门口为重耳和怀嬴送行,长漪拉着两人的手,叮嘱道:“十五年前,我也是在这里向夷吾语重心长地一番劝说,可惜他全然听不进去,所以夷吾才有后来的国覆家倾,壮年而夭的下场,我知道二弟是贤明之君,不用我多说什么,我只希望二弟能够善待嬴儿,即使身为国君,也不忘做人的本份……”
重耳和怀嬴含泪告别长漪,坐车而去,公子絷已命人在河边备下渡船,先将车马送过河去。
秦任好在黄河边上为两人置酒饯行。秦任好手执酒杯,道:“寡人只能送公子到这里了,过了黄河,就是晋国了,公子此去将如无羁的骏马,千里沃土,任君驰骋,再无人可以拘束,当年寡人也是将晋夷吾送到这里,晋夷吾对寡人一番信誓旦旦,可是回国后却原形毕露,将往日的诺言全然抛到脑后,公子是仁信的君子,寡人相信公子必不会让过去的历史重演吧?”
重耳向秦任好郑重行拜手礼,“秦君对在下的知遇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在下虽然不能向秦君许诺什么,但在下向秦君保证,只要我晋重耳在世的一天,我晋国将永不会与秦国为敌。”
“如此甚好。”
重耳和怀嬴将酒喝了,再次拜谢,然后带着一众兄弟登船而去。
重耳站在船上,看河水从北滚滚而来,又向西奔涌而去,浊浪拍岸,惊起白浪无数,天边云际高远,鹰隼盘翔,魂牵梦绕的故国已近在眼前,重耳心中激荡,放声高歌道:“鸟穴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方叔莅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征人伐鼓,陈师鞠旅……”
众兄弟们也欢欣鼓舞不已,到了河岸,公子絷命将士们停了船,牵了车马上岸来,秦军列队有条不紊,动作齐整,让重耳等人都暗暗赞叹。
重耳见壶叔将过去的日用旧物,瓦罐,漱盘,棉褥等物从船上一一搬上岸来,笑道:“咱们此番回晋国,哪里还用得着这些旧物,不如都弃了,行走也轻便些。”
狐偃闻言,突然向重耳跪下,道:“公子,前面就是晋国,请恕我不敬,我就陪公子到这里了。”
重耳大惊道:“舅父这是何意?”
“我已经老了,就象这些破罐烂席,哪里还能使得上力,徒然让人看着生厌。我已经想好了,不如就去秦国,找个山清水秀,少人僻静之地隐居起来。”
重耳懊悔不迭,“是侄儿错了,侄儿不该将那些物事扔了,还请舅父原谅侄儿的无心之语。”
狐偃依旧跪着不肯起来,“我过去得罪公子的地方不少,公子回到晋国,一旦当上了国君,即使公子不念旧恶,难保今后有人在公子面前提起往事,引得公子不快,还是请公子让我辞去吧。”
重耳将狐偃扶起道:“舅父若是为了这个缘故,大可不必担心,我重耳今日在黄河边发誓,我若坐上国君之位,必不忘舅父和诸位兄弟的功劳,今后与大家同甘共苦,治理国家,兼济天下,必不能亏待了大家,河伯有灵,请为我重耳做个见证。”
重耳说完,拿出一对白璧,抛入河中,那白璧随波浪沉浮片刻,随后没入浊水中。
狐偃这才起身,和诸位兄弟一起拜谢重耳,大军向着晋国最近的城邑,令狐而去。
秦晋两国以黄河为界,黄河以西为秦国地界,黄河以东为晋国地界,令狐城是晋国在西边的首个关要之地,晋夷吾曾命人在此地修筑城防,以提防秦国侵袭,因此令狐城城高墙坚,守将邓睷也是晋夷吾亲自任命的守城官,听说秦军来犯,忙令闭起城门,备下城防。
重耳不欲多动兵戈,与公子絷商议后,决定这一路回晋,以招降劝纳为主。公子絷命人传书给邓睷,细述秦军送重耳回晋国继任国君的原委,大义小情,备述要害,称只要令狐城投降,并接纳重耳为晋国国君,两军便可免于交战。
邓睷当着使者的面将书信放在火上烧了,大骂道:“晋国的国君以前是惠公,现在是惠公的儿子—晋圉,重耳早已被惠公驱逐出晋,是晋国的叛臣贼子,如今还想回来争夺国君,简直是痴人说梦。”
使者回去如实说了,公子絷和重耳大怒,下令全军攻城。
颠颉和魏犨自愿为先锋,两人带着数万秦军,将令狐城团团围住,架云梯,投飞矢,颠颉和魏犨身先士卒,接连攻打了两日,拿下了城墙,将黑水旗插到了城头上。先轸和赵衰在城下接应,秦军一鼓作气打开城门,如泄洪之水冲入城中,与晋军一通厮杀,大获全胜,并拿住了邓睷。
公子絷询问重耳,该如何处置邓睷,狐偃建议道:“军无威不立,令无罚不行,邓睷冥顽守旧,辱骂公子,有损君威,不杀不足以立威。”重耳便下令在城门前杀了邓睷,向三军示众。
不过几日,令狐城就失守,附近的桑泉、臼衰两城的守官听说后大惊失色,这两人先前刚听说重耳要回国继任君位的消息,心思就有些活动,暗忖以重耳之贤,恐怕晋圉远不能敌,如今听说城防严备的令狐城竟然数日之内就被攻破,更是无心再战。
公子絷按照重耳的意思,让大军将桑泉和臼衰两城围起,然后派人将招降书送到城中,两城的守将立马就答应投降,大开城门,请公子絷和重耳入内。
秦军如破竹之势,不到一月就拿下了西边的三个重镇,消息传到绛城,晋圉大惊,忙召吕甥和卻芮来商议。
晋圉登基不过才数月,凡事都作不了主,大小事务都要听卻芮和吕甥两人的意见,如今见重耳得了秦国的支持,大有与自己一竞高下的态势,急得一日不得安定,要卻芮和吕甥立刻拿个退敌的办法出来。
卻芮慢悠悠地道:“主公先前要杀狐突的时候,老臣就劝谏过,主公一意孤行,如今到是给了重耳出兵的借口。”
晋圉懊恼不迭,“现在再说这个还有何益,想法保住寡人的君位才是要紧。”
吕甥道:“主公勿忧,秦国总共不过三百乘兵车,兵力远逊于我晋国,之前趁着风头侥幸胜了两场,想我晋国地缘广大,岂是他们一口气就能拿得下的,待秦军奔波劳顿,兵疲马乏之后,自然只能乖乖撤兵。依小臣之见,不如我率领一支兵马,先往庐柳迎敌,此地是通往绛城的必经之地,城防坚固,粮草充备,易守难攻,待各地的兵马集结后,将秦军围而击之,保管让他们有去无回。”
晋圉遂让吕甥挂司马之职,带了三百乘兵车前往庐柳迎敌,卻芮负责后勤补给。
吕甥到了庐柳后,让人打动秦军的动向,秦军却驻扎在臼衰,一连多日没有动静。吕甥正狐疑间,这日接到了公子絷写来的求和书。
自晋夷吾死后,国中的旧臣又蠢蠢欲动,暗中商议着要将重耳迎立回国,奉为新君,只是碍着吕甥和卻芮大权在握,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吕甥和卻芮按着晋夷吾临死前的要求,力排众议,扶立晋圉为新君,但晋圉空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勃勃野心,却少了晋夷吾的城府和手段,刚做了晋国国君,就在国中大开杀戒,杀了狐突,还将重耳的旧党族人全部拿了问罪,引得朝臣们群情激愤,吕甥和卻芮虽也多次劝解,但晋圉只是一意孤行,让吕甥和卻芮心生不满,所以吕甥接到求和书,一时拿捏不定主意,便将卻芮找来一起商议。
卻芮看过信后,道:“只怕是有诈,司马难道忘了,当初丕正也曾借着秦君的诏书,想将咱们召到秦国去,意欲将咱们一网打尽,如今重耳要回国争位,咱们就是他最大的障碍,新仇旧怨,他岂能不和咱们清算的,只怕此番咱俩若是答应了他们的求和,刚将秦军迎进城,重耳就把咱们给杀了。”
吕甥道:“咱们若不答应求和,太傅自信能抵挡得了秦军几日?”
“司马怎么突然畏首畏尾起来,论实力,咱们晋国的兵车可不比秦国来得少,司马不是在主公面前信誓旦旦,要打得秦军有去无回吗?”
吕甥斜眼看卻芮,冷笑道:“太傅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年来,咱们谁不是灯笼里头点蜡烛,外头黑、心里亮。晋夷吾还在时,不过靠着些手段维稳局面罢了,如今晋夷吾死了,留下一个烂摊子,晋圉又是个扶不上正堂的主,眼见重耳带着人马就要回国,别说秦军有三百乘兵车,就是不带一兵一卒,只要重耳一声号令,只怕倒戈投到重耳门下去的就难以计数,人心都散了,太傅哪什么去和秦军抗衡?”
卻芮干笑两声,“司马独具慧眼,依司马说,这仗是不用打,就已经知道胜负了,那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咱们虽然曾经答应惠公扶持他的儿子,但晋圉他一意孤行,自取灭亡,这也怨不得谁了,为今之计,只有同重耳求和一条路。”
卻芮沉吟片刻,“若要求和,必须让重耳亲自与咱们立下盟约,保证咱们以后不受牵连,否则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那是自然,如今咱们握有晋国的军权,重耳要想回国继任,将来必定是要倚靠咱们的。”
“原来司马早就做好了退步存身的打算!”
“太傅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商议定了,吕甥便回了书信,让人送去臼衰,公子絷看过书信,又交给重耳和狐偃看了。
重耳道:“这两人果然是老奸巨滑,要我亲自前去庐柳与他们盟约,保证对以往的事一概不予追究,如此约定,我如何可以做得?”
狐偃道:“公子若想不动干戈回到晋国,就必须借助这两人的力量,暂时还不能将他们轻易除去,我看这个盟约不是不可立,咱们可以先答应他的要求,进入晋国之后,将他们的势力慢慢消耗贻尽,然后再一网打尽。”
公子絷便又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让吕甥和卻芮退兵三十里,到郇城驻军,双方才能会面,谈论盟约事宜。
吕甥和卻芮此时已是进退两难,见了书信,也只得照做,撤出庐柳重镇,将军队驻扎到离庐柳五十里外的小城——郇城。
到了约定的一日,吕甥和卻芮到城门口迎接,见来的是公子絷和狐偃,吕甥和卻芮虽觉失望,也不好说什么,将两人接入城中,双方立下盟约,约定晋军举城投降,并向重耳称臣,接纳重耳为晋国国君,重耳则摒弃前嫌,对吕甥和卻芮以往之事不予追究,并保留两人在晋国的封地和官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