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让两人坐下,细问这些年来的经历。这对孪生兄妹男儿名欢,女儿名忻,兄妹俩四岁时凌霄就去世了,两人被好心的邻居收养。头须打听到两人下落后,在蒲城买了间宅子,将两人安置在新宅子里,又找来几个婆子服侍,头须每次往来做生意时,就去探望兄妹俩,给两人拿些银钱度日。
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乖巧懂事,又聪明好学,头须为两人请了教书先生,两人都是读书不倦,长到十七、八岁的样子,姬欢出去到别人家中做书童,姬忻则在家中纺纱织布。重耳回到晋国后,头须才对兄妹俩叙以实情,并带两人来到绛城。
重耳道:“寡人对不起你们的娘亲,也对不起你们兄妹,叫你们受了这么多苦,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寡人的长子和长公主,尊贵非同寻常,不用再受那些苦了。”
姬欢道:“我俩承蒙头须伯父的照顾,日子也颇过得去,并不以为苦,伯父向我俩吐露实情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到是将我俩唬了一跳,我俩本是清贫惯了的,突然受此礼遇,令我俩十分不安。”
重耳听了心里愈加喜欢,命人将东面的宫室打扫出来,让姬欢住着,姬忻则住在来仪宫,一切都以嫡长子和长公主的规格安置两人。
因头须救子有功,重耳让他做了内府官员,主管内务司的府藏,勃鞮则依旧担任内廷令,另赏金银田产无数。国中的大臣们大都是夷吾往日的旧臣,本担心被吕甥和卻芮两人牵连,如今见重耳对这两个素有旧怨之人都既往不咎,委以重任,便也放下心来,晋国朝政逐渐安稳。
因姬欢和姬忻无母,重耳想让怀嬴将两人收为义子和义女,便和怀嬴商议此事。
怀嬴道:“主公的意思臣妾明白,他们流落在民间这么多年,母亲又亡故得早,吃了不少苦,主公自然疼爱些。其实臣妾何尝不怜惜他们呢,臣妾见他俩虽然长于贫寒,却知书达礼,温文而雅,大有主公的谦谦君子之风,即使主公不说,臣妾也有将他俩纳为养子和养女的想法。”
“夫人如此通情达理,寡人就放心了。”
正说着,内侍来禀报说主公派去翟国的使者,已经接到了沁格,现在宫门口候着,重耳忙命传进来。
重耳在殿内等了片刻,怀嬴见他坐卧不宁,道:“姐姐远道而来,臣妾与主公一起去迎接姐姐岂不是好。”
重耳便怀嬴一起走出燕寝,到前庭来候着。不多时,见内侍引着一妇人过来,那妇人虽满头饰着珠玉,却难掩翠华下的银发霜华,脸上胭脂厚重,却盖不住眼角细密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眸,顾盼闪烁中,透着往日的俏皮玲珑之气,重耳一眼就认出是沁格。两个虎背熊腰的少年跟在沁格后面,也许是第一次进宫,两人颇有些胆怯,缩着手脚,不敢出声,两人自然就是沁格和重耳的儿子,伯鯈和叔刘了。
重耳远远地见了沁格,心中悲喜交加,一时又有些情怯,不敢走上前去相认,只站在檐柱后面观望。
怀嬴小声道:“主公盼这一日盼了多少天了,眼见沁格姐姐来了,怎么又心生怯意了呢?”
重耳这才整整衣襟,走上前去,与沁格四目相对,沁格一愣之下,瞬间红了眼眶,屈身向重耳行礼。
重耳急忙上前扶住,沁格不敢抬头,用衣袖半遮着脸庞,道:“主公终于大业有成,回到晋国,妾身欢喜不尽,特来恭喜主公。”
“夫人啊,你怎么一直低着头呢,抬起头,让寡人好好看看你。”
“妾身老了,容颜不堪入目,还请主公不要看了罢。”
重耳动情道:“夫人说哪里话,寡人不也老了吗?”
“主公刚刚坐上国君之位,正是前途无限,大展宏图之时,而妾身已经是人老珠黄的腐朽老妇,今生恐怕难再服侍主公了。”
重耳伸出手来,轻抚沁格那半白的头发,“夫人当初不是说等寡人二十五年吗,如今寡人回来了,怎么夫人却要自食其言了呢?”
“主公,你如今身边娇妻美妾无数,你不觉得妾身这一头白发刺眼得很吗?”
“夫人的每一根白发都是你的殷殷期盼和想念啊,草原风沙大,再娇艳的容颜怎禁得起日复一日的霜刀雪剑?寡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重耳从怀中取出那把弹弓,“其实寡人何曾忘记过夫人,寡人在,弹弓就在;弹弓在,夫人就在,咱们的余生不长了,夫人难道真的不想和寡人一起到老吗?”
沁格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重耳拿出绣帕,替沁格拭着泪水,怀嬴见此也伤感不已,上前向沁格行礼。沁格这才起身,向怀嬴还礼,又拉过伯鯈和叔刘,让他们也向重耳等人行礼。
伯鯈和叔刘第一次进宫,一时心慌,将沁格之前教的礼节忘了个精光,直接跪在地下,咚咚地磕起响头。
重耳拉起两人,笑道:“寡人当年离开翟国的时候,伯鯈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如今却已成了英气逼人的少年才俊,寡人又多了两个得力之才,晋国后继有人啊。”
这里正说着,又有内侍来报说,齐夫人的车驾也到了。怀嬴笑道:“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八方仙客一起来会,莫非是说好的不成。”
重耳令内侍将齐夫人带进来,不多时内侍领着平戎和一行随从过来,安娘也赫然跟在后面。
平戎的容貌并无多大改变,气度较当年更多了几分雍容。平戎先走到重耳跟前施礼,然后分别向怀嬴和沁格行礼,两人也都还礼不迭。
怀嬴道:“姐姐行此大礼,让我愧不敢当,齐姐姐远道而来,又较我年长,理应我先向齐姐姐行礼问安才是。”
平戎道:“妹妹是一宫之主,主持宫务,辅佐国君,母仪天下,我怎可自恃年长就乱了规矩。”
怀嬴道:“我今儿一早就听说姐姐的车驾已经到了绛城,怎么到现在才入宫来?”
“我听说沁格姐姐的车驾也已经到了绛城,想着让沁格姐姐先入宫了,我再进宫觐见主公和夫人。”
“齐姐姐如此谦恭,让我十分敬佩。”
怀嬴和平戎你一言我一语的,到把重耳冷落在一边。
重耳一手拉着沁格,一手牵住平戎,道:“你们的体已话留着以后慢慢说吧,今日好不容易来到绛都,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应该好好庆贺一番,走,寡人已经命人备下筵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重耳携众女进了大殿,让庖厨摆上酒菜来,众女入座时,怀嬴一再辞让,要让沁格坐首座,平戎坐次座,自己坐下首,沁格和平戎哪里肯听,坚辞不肯,三人一番你推我让,重耳道:“罢了,你们也不要推让了,还是按照宫规办事吧,按等级位份入座,谁都不可僭越了去。”
三人遂各自入座,还是怀嬴坐首位,接着是沁格,平戎坐末席,伯鯈和叔刘坐在下首,重耳又让姬欢和姬忻也一起前来。
看着离散多年的亲人终日重聚一堂,重耳欢喜之余也是感慨良多,叹道:“上天终究没有辜负寡人,若是为了这一日,寡人就是历经再多的艰难,也是值得。”
重耳又向沁格和平戎询问这些年来的经历,两人分别叙述了,正是人间春秋,几度悲欢,聚散离合,生死无常,这十几年来的起起落落竟一时难以述尽,令重耳和怀嬴都大为感慨。
众人谈论至入夜,犹是言多不尽,重耳见伯鯈和叔刘手不释杯,畅饮不停,对端上来的美酒佳肴一概不拒,不禁笑道:“两位公子如此好的胃口,实属难得,看来寡人又多了两个将帅之才。”
沁格道:“他们两人跟着我,虽然不曾学诗书,但颇有些力气在身上,这么多年来,跟着狄人骑射围猎,于武艺上到不曾落下。”
“寡人离开翟国多年,全凭夫人一人之力将两子抚养成人,夫人劳苦功高,寡人向夫人敬上一杯。”
重耳斟满了酒向沁格敬酒,沁格连忙起身推辞道:“主公言重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育子教儿,本是份内之职,到是主公,颠沛流离数十年,一朝返回晋国,其中的苦楚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主公不忘旧约,将我们母子接来绛都,妾身感激不尽,理应妾身向主公敬酒才是。”
两人你推我让的,争着向对方敬酒,平戎笑道:“要依臣妾说,你们也不用争了,主公和姐姐之间的佳话早已传得尽人皆知,姐姐的一句‘我等你二十五年’让多少人感叹,主公和姐姐伉俪情深,这一杯酒,你们就同时干了吧。”
平戎一番话,让沁格和重耳都红了脸,两人遂碰了杯,同时一饮而尽,怀嬴道:“平戎姐姐刚才说得好,当初平戎姐姐将主公灌醉,强行送主公出齐国的事,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若非姐姐的成全,岂能有主公否极泰来的一日,这么多年来,姐姐心里的苦恐怕也是无人可以倾诉,主公不是也该敬姐姐一杯吗?”
重耳道:“是极,夫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寡人至今才能体会,寡人能有今日的成就,夫人也是功不可没,寡人理应敬夫人一杯。”
平戎也不推却,笑吟吟地看着重耳一饮而尽,然后道:“妾身如今得偿所愿,也不枉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只是安妹妹,跟了妾身这么些年,誓死不肯嫁人,一心要等赵衰回来,还请主公也成全她的苦心。”
“赵兄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此事寡人还需询问他的意思才好。”
沁格适时也道:“没有主公的命令,伊格也不敢擅自来绛都,还请主公将伊格尽早接来,和赵衰团聚。”
众人一直畅谈到半夜,怀蠃道:“两位姐姐远道而来,今日也累了,不如主公让两位姐姐早点歇息吧,改日再谈。”
重耳道:“寡人一时情切,忘了两位也应该累了,夫人提醒得是。”
重耳让人将沁格和平戎分别安置在含寿宫和明光宫,伯鯈和叔刘则安排住在东宫,和姬欢住在一处。怀嬴又拨了诸多宫人到几处宫室,吩咐好生侍候着。
羿日重耳赐怀嬴称号为弘德,为正夫人,统领后宫,沁格为隆徽,平戎为昭训,位列如夫人,协助怀嬴管理后宫。重耳为了安抚后宫诸姬,并不厚此薄彼,轮流在建章,明光和含寿宫歇宿,赏赐也按着位份而定,从不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怀蠃对沁格和平戎谦恭礼让,并不自恃为正宫夫人而压人一头,沁格和平戎也并不因自己比怀嬴年长而倚老卖乖,三人和睦相处,后宫中一派祥和气氛。
这日重耳处理完政事,依例应该轮值到建章宫歇宿,重耳进了宫,怀嬴已等候多时,请重耳入了座,让人端上一碗参汤,看着重耳喝了,才道:“臣妾今日有一事想与主公商议。”
重耳点点头,怀嬴接着道:“主公将欢儿和忻儿托付给臣妾,他们两人聪慧乖巧,臣妾打心里喜欢,臣妾想着,他们两人岁数都已不小,都到了娶妻嫁人的年纪,欢儿再缓几年到也无妨,忻儿已有二十,早过了适婚年龄,不可再拖,所以臣妾想请主公做主,将忻儿的婚事早日定下。”
“近日国事繁忙,夫人不说寡人到也忘了,女儿家婚姻大事,确需早日议定,忻儿是寡人的长女,寡人会为她在诸候国中找一合适的公子,将她风光嫁出去的。”
“主公的爱女之情,自然无需多言,只是主公也许不知道,忻儿她早就有了意中人。”
“哦,能被寡人的女儿相中,必不是泛泛之辈,这人是谁啊?”
“此人就是曾跟随主公四处流亡,如今在国中担任司徒的赵衰。”
重耳颇有些为难,“你知道寡人正准备将伊格从翟国接来,与赵衰团聚,平戎也和寡人说了几次,要寡人将安娘赐于赵衰,寡人若此时提出将忻儿嫁给赵衰,怕赵衰不会同意。”
“忻儿是长公主,主公将忻儿嫁给赵衰,一点都不辱没了赵衰去,他有什么不同意的。”
“赵衰品性坚贞,对伊格情深意重,从不愿辜负她人,所以当年安娘对他多次表白,赵衰也不愿接受这份情义,只怕此次忻儿是要失望了。”
“忻儿说,她若今生不能嫁赵衰,情愿孤老终生,一生不嫁。”
重耳皱眉道:“她这脾气怎么和当年的长漪一模一样?”
“别人去劝说这桩婚事也许不成,但赵衰是主公的手下,又是亲如手足的兄弟,由主公来促成这桩婚事,想来应是无妨。”
重耳叹道:“也罢,忻儿是寡人的长女,这么多年,寡人从未尽过做父亲的义务,她这唯一的一个要求寡人定当尽力满足她。”
两人商议妥当后,外面更鼓已打过二更,重耳还要看些奏章,让怀嬴先去就寝,怀嬴也不催重耳,自去睡了。重耳这里挑灯披阅奏章,到三更过后,才躺到怀嬴身边睡下。第二日天还未亮,怀嬴早早地先起床洗漱了,让下人备好早膳,待重耳醒来,唤进下人来,帮着一起为重耳洗漱,穿戴齐整了。两人用过早膳,重耳便到治朝来上早朝。
重耳记着忻公主的事,早朝过后,将赵衰单独留下,也不拐弯抹角,直言要将忻公主婚配给赵衰。
赵衰连连摇头,只是推脱不允,重耳不悦道:“司徒是觉得寡人的女儿配不上你吗?”
赵衰忙跪下道:“公主金枝玉叶,正当青春韶华之时,而小臣已近不惑,早已不是年少勃发的后生,将公主嫁于小臣,岂不辜负了公主一生?”
“如果寡人一定要将公主嫁给你呢?”
“国君有令,做臣子的不敢不遵,但国君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若国君为了公主的幸福着想,还请三思而后行。”
重耳气不打一处来,起身道:“司徒大人既然如此坚持,寡人看也不必将伊格接来了,你就注定在绛城孤老终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