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天,春光和暖,红疏绿肥,杏望楼附近前年种下的杏花,今年已全部长成,这几日虽还未全部绽放,已是深深浅浅的一片粉红,微风乍起,若有若无的暗香,让人觉得连衣角儿都带了香气,走在林边,衣袂飘飘,好似要随那柳条儿一起飞舞起来。
怀嬴早就让人布置好了一切,沁格和平戎不多时也到了。沁格听说公子乐得了病,关切询问所以,平戎道:“医官说小儿得了惊痫,开了几方药,又说不让抱出,以免再受惊吓,所以我让奶娘留在宫中照顾,不曾将乐儿带出来。”
重耳处理完朝政,也到宫苑来,见三人已聚在一起,十分高兴,道:“怎么不把欢儿还有伯鯈、叔刘一起叫过来?”
沁格道:“主公忘了,你不是让胥臣教导他们几个学习诗书吗,没有主公的吩咐,他们哪里敢随意来宫苑赏玩呢?”
“对,对,是寡人糊涂了。”
重耳坐下后,三人也按序坐了,怀嬴坐在重耳旁边,沁格和平戎谦让一回,最后还是沁格坐在次座,平戎坐在下首。
重耳让人端上酒菜来,怀嬴道:“杜祁妹妹还没有来,不如再稍等片刻。”
“她还没有来吗?”
“臣妾已经让人去唤了两次,大概她有什么要事也不一定。”
“不用等她了,先把酒菜拿上来吧。”
庖厨将酒菜端上,不过是一些时下新鲜的瓜果菜蔬,并几道精脍细作的鸡鸭鱼肉之类,外加一壶新酿的梅子酒。
内侍将酒杯斟满,重耳饮了一口,道:“这梅子酒怎么和往年的味道不一样,不仅不酸,还有一股辛甘味?”
怀嬴道:“这是医衍让庖厨酿下的梅子酒,特意在里面加了辛姜和甘草等物,说这个季节不宜多食酸,宜多用些辛温发散之物,如此才不容易损伤脾胃。”
几个正说着,就听一阵马蹄声传来,杜祁远远地骑着一匹马过来,几个婢女和内侍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杜祁策马跑到杏林边,一勒缰绳,从马背上跨步跳下,过来见了众人,依着戎人的礼节行个礼,道:“妾身来得晚了,还请主公和夫人们见谅。”
众人见她骑着马匹过来已是相当惊异,又见杜祁穿着一身戎衣,且衣衫不整,约摸骑马急奔时,被树枝划破了衣衫,杜祁到是不在意,过来大咧咧地就在平戎身边坐下。
重耳不悦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妾身刚才骑着马过来,在宫苑中迷了路,误走到了梅林,沿着万浪湖绕了一大圈,方才寻着到杏望楼的道,所以迟了些,不过妾身这一路过来,将园中的景色尽情看了个遍,果真是美不胜收,比起我洛邑的宫苑,有过之而无不及。”
沁格不解道:“妹妹为何不坐步辇过来?”
“那个步辇走着又慢,宫人们抬着也费力,哪里有骑马匹来得有趣儿?”
平戎笑道:“听说杜妹妹的娘亲是陆浑戎人,杜妹妹大概是将我晋国宫苑当成陆浑的草原了。”
怀嬴正色道:“自我入宫以来,别说有品级的夫人嫔女等,就是无品的宫人,也从来没有听说骑着马在宫苑里跑的,凡是姬妾们出宫,宫禁内外有马车,后宫之内有步辇,妹妹骑着马匹在宫苑内行走,一来自降了身份,二来也于宫例不符,万望妹妹切勿再犯才好。”
杜祁只得答应了一声,心上却是大不以为然。
重耳道:“弘德夫人说得是,你初来乍道,夫人暂且不与你计较,日后不可再如此随心所欲。你今日第一次见三位夫人,还不快先来行礼。”
杜祁只得上前来,向怀嬴,平戎和沁格草草行了礼,然后入坐。平戎见杜祁举止轻率,心里不喜,但当着重耳的面不便发作。
三位夫人依次向重耳敬酒,以祝贺重耳城濮一战,大胜楚军。
重耳道:“寡人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三位夫人治理后宫,井井有条,让寡人十分欣慰,寡人昨日对有功的将领进行了封赏,三位夫人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重耳对怀嬴、平戎和沁格依次给予了赏赐,或珠玉首饰,或绫罗绸缎等,还额外给了怀嬴一支毛笔,一个青铜蟾蜍镇纸,三人都谢过了恩。
沁格见众人都有赏,唯有杜祁没有,便道:“这种绸缎我那里还有两匹,一时也用不了,不如这两匹缎子就给了杜妹妹吧。”
不想杜祁毫不领情,道:“夫人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要说赏赐,主公早就给了妾身,那是天下人都没有的,你们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它的万一。”
平戎道:“我等都是孤陋寡闻,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的东西,杜妹妹不妨说来听听。”
“结缡你们听说过吗?”
“可是据说得了它就能得天下的那个结缡?”
杜祁颇为自得,“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结缡?”
“这就奇了,不是说结缡在楚王手中吗,怎么又会到主公这里来了?”
杜祁不无得意道:“这结缡本是我父王之物,不过被楚王用诡计夺去,如今主公成了诸候之长,父王自然要将它拿回来,父王将我嫁入晋国时,将结缡作为我的陪嫁物一起送给了主公。”
“此话当真?”
杜祁从怀中掏出结缡,递给平戎,“这还能假得了?”
重耳本不欲这么快就将自己拥有结缡一事公之于众,不想杜祁已经拿了出来,也只得随她去了。
平戎等人将结缡传看一回后,才道:“如此更要恭喜主公了,得结缡者得天下,看来主公是名符其实的天下霸主了。”
杜祁道:“如何,我就说假不了吧,要论宝贝,父王府库里的宝物不计其数,结缡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平戎道:“听说这玉石几经在君候之间转手,闹过不少事体出来,主公还需好生保管,轻易不要示人才好。”
杜祁道:“得了结缡却又守不住的,是那些人没有福分,主公可是父王亲封的诸候之长,结缡到了主公手中,才算是实至名归,依妾身看,主公不仅不用藏着掖着,还应该遍请天下诸候,请他们一齐观赏结缡才是,也好叫天下人知道,中原霸主,舍我其谁。”
平戎道:“杜妹妹好大的口气,只不知这么好的宝贝,周天子怎么不留着自己用,却送给了晋候,莫非是为了拉拢晋国,要让晋候为其效力?”
“这……”杜祁一时哑口无言,气得满脸通红。
重耳道:“今日本是家宴,寡人让你们来是为了赏景聊天,不是听你们争论的。杜祁今日来得晚了,本应罚酒三杯,只因你是初犯,寡人这次姑且不罚你,以后你还需好好听三位夫人的教诲才是。”
杜祁心里虽不服,嘴上只得答应着。
气氛一时有些冷淡,几人默默啜饮,这时有内侍来报说卫国有使臣来访,重耳便起身离席,往前朝接见卫使去了。平戎不放心公子欢的病,也回明光宫去,剩下三个人觉得无趣,坐了一会,宴席便散了。
到了晚间,重耳处理完政事,已过了酉时,草草用过晚膳,就到明光宫来。
平戎正逗着公子欢玩耍,公子欢此时已是三岁,坐在席上,扑腾着两只小手,摆弄着一只布老虎,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重耳笑道:“寡人不过出去大半年,欢儿就长这么大了,来,让寡人抱抱。”
平戎道:“这么大的孩子风吹吹就长,一天一个样儿,只是欢儿身子弱,常有个伤风咳嗽的,十天半月都不见好,可把臣妾吓得手忙脚乱,幸亏沁格姐姐常过来帮我看顾,主公不在的这段时间,真是难为她了。”
重耳抱起公子欢,拿着布老虎逗弄他,谁知公子欢并不熟悉重耳,反被惹得哇哇大哭,重耳哄不住,只得抱还给平戎。
重耳心有不甘道:“寡人指点疆场,征战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怎么却哄不住自己的孩儿呢?”
“你就算是个神,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主公虽说成了中原霸主,这孩儿可不认你这个虚名儿。”
重耳听平戎话中有话,道:“寡人这个中原霸主怎么就是个虚名儿了?”
“主公难道不知道,这霸主之位换得比上菜还快,从当初的齐桓公,到宋襄公,再到楚王,短短十几年,就换了三个,如今又落到主公头上,主公自忖,这霸主之位能坐多久?”
重耳假意板起脸,道:“全天下大概也就是你敢这么跟寡人说话了,寡人难道不配当天下霸主吗?”
“放眼天下,能成为霸主的除了主公,自然再无他人,只是盛名之下,其危也重,《周易》不是有云,盈不可久,亢则有悔。”
“夫人提醒得是,寡人会小心行事的。”
重耳虽然说着,心上却是大不以为然。
平戎又道:“不知主公又将如何处理结缡,难道真要如杜祁所说,请诸候国君一同来观看吗?”
“周天子既将结缡赠于寡人,寡人偶尔拿出来让人观玩一下也未尝不可。”
“主公难道忘了当初在齐国时,齐国公子们为了争夺结缡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依臣妾看,此物不祥,不如将它还给周天子罢了。”
重耳低头不发一语。
平戎道:“臣妾看周天子用心颇为叵测,他将结缡赠送给主公也罢了,还将杜祁嫁给主公,这个杜祁,不仅毫无礼教,而且任性骄蛮,率意行事,好好的后宫,她若不闹个翻天覆地出来,怕是不会罢休。”
“杜祁尚且年幼,就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贪玩随性而已,夫人还要多调教包容才好。”
平戎也不好再说什么,转了话题道:“今日卫国使臣来干什么?”
“卫武派使臣来,请求寡人同意让卫郑回国去,陈国国君前几日也派人来为卫郑求情,看来这个卫郑虽然人在陈国,到是也没闲着,四处找人求情。”
“主公准备如何处理?”
“这个卫郑,当初一心投靠楚国,仗着有楚国撑腰,不同意借道给我国,如今见靠山倒了,怕寡人会追责于他,跑到了陈国,让他弟弟做了卫国摄政,自己却不敢来见寡人,只鼓动别人来向寡人求情,如此胆怯无能之辈,寡人怎可不给他些苦头尝尝。”
平戎道:“他必是见主公囚禁起曹君,怕主公也会象对待曹君一样对待他,所以不敢回国,卫郑虽然算不上什么明君,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他既已有了悔意,主公不妨饶过他这次。”
重耳当初虽然承诺复封曹君,但回到晋国后,想起曹襄对自己的无礼之举,又觉得心有不甘,便将曹襄囚禁起来,让曹国的卿大夫暂时摄理国政。
“寡人囚禁曹君,也是为了惩治他当年对寡人的无礼之举,可惜当年不曾礼遇寡人的卫毁已经亡故了,没有见到寡人也有成就霸业的一日,卫郑作为他的子嗣,理应受些惩罚,不过寡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寡人刚才已经答应卫使,同意卫郑回到卫国了。”
“主公贤明大度,此事处理得甚为妥当。”
两人又说了会话,转眼快到二更,奶娘喂公子欢吃完奶,哄他入睡,公子欢犹是哭闹不停。
平戎向重耳道:“主公出去了大半年,也该到沁格姐姐那里坐坐,横竖我这里晚上要哄欢儿,主公今晚还是去含寿宫吧。”
“你只要不介意便罢。”
平戎让内侍打着灯笼,送重耳往含寿宫来。到了含寿宫门口,大门都已经关上,内侍上前重重敲了门,门人才出来打开门,见是重耳,忙跪道:“夫人原以为主公在明光宫歇宿了,所以吩咐小的把门关了,不想主公这么晚了还过来,还请主公恕罪。”
重耳一边让门人起来,一边径直往里走去。沁格听到了动静,到宫门口来相迎,重耳扶住沁格道,“夜间有风,你怎么穿着单衣就到外面来,万一受凉了怎么好?”
“主公今日不是按理应在明光宫歇宿吗,怎么到我含寿宫来了?”
“她那里横竖有欢儿陪着,寡人想着你一个人夜间寂寞,过来陪你说说话。”
两人进了寝屋,重耳见案几上一盏昏黄的灯烛,一把刚刚雕刻成形的弹弓,便将弹弓拿起,道:“夫人怎么做起弹弓来了?”
“臣妾以前在翟国时,也经常做弹弓,拿来打鸟雀玩,如今到了晋国,闲来无事做着玩儿,到底是许久不做,手生了。”
重耳翻看一回,道:“依寡人看,夫人不只是手生,完全连雕刻方法都忘了。”
重耳从怀中掏出那把一直放在身边的弹弓,“夫人看,和这把你以前做的弹弓相比,是不是完全制作不得法?”
沁格见重耳至今还保留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把弹弓,颇为感动,道:“主公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吗?”
“寡人见此物如见夫人,这么多年,每当寡人流离失所,落魄潦倒之时,看到夫人留给寡人的弹弓,就如同夫人陪伴在旁,让寡人心生慰藉,当年夫人曾承诺等待寡人二十五年,而寡人也答应有朝一日若能成就大业,就回来接夫人,如今咱们终于苦尽甘来,寡人怎么能把以前的承诺给忘了呢。”
沁格眼底浮上一层泪光,“臣妾当年在翟国的时候,多年不闻主公的音讯,唯恐主公在外有个三长两短,日日心神不宁,后来听闻主公回到晋国当了国君,又患得患失,生怕主公有了三妻四妾后,忘记当初许下的诺言,及至到了晋国,见到主公,才知主公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臣妾何其有幸,能与主公相识一场,可惜臣妾现在老了,不能再伺候主公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咱们虽然老了,坐着记苦思甜,回想当初咱们在草原上骑马驰聘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