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静深进殿时,外头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将他墨发吹起,乍一看,犹如私自降凡的尊贵天神。
在他的前方,顾落却笑靥如花地等候在那里,只觉前尘已遥远,余生有他伴。
大太与新兰低着头慢慢地退出去了,也没有行礼,此时任何一道声音,任何一个存在,对于帝后来说,也许都是多余。
弋静深神情淡漠,唯有那双黑眸中的专注,烫得顾落却不得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
“你要做爹了。”她歪了歪头,略略羞赧,更显得格外娇俏动人。
“辛苦了。”这是喜悦过后,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十月怀胎,向死而生,如何会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顾落却听了他的话,低头忍不住笑了笑,与他在一起相知后,才算对他了解,这就是他,这才是他。
世间男子千千万万,却难得一个弋静深。
他自小,眼看母妃被皇帝以“扶他上位”之名,赐死,后来刚刚及冠,便被皇帝扔去了战场。
他打过仗,也谋算过,隐忍自制多年,做一个皇帝想要的儿子,他在狭缝中强大自立。
在帝王虚伪残酷的亲情中,在兄弟的刻薄为作下,云淡风轻地负重前行,只姿态已足够令人嫉妒。
唯经历不与人说。
最终,以帝宠为基石,绊倒皇帝,深藏不露半生,一次锋芒毕露,成九五至尊。
这一条帝王之路,他走得孤傲又孤独,下半生本应该坐拥天下,三宫六院,可他似乎不以为然,把七情六欲,整理成一份,独独给了她。
他一言不发,用半年来的一举一动,给了她一种感觉:她是归宿,是容器,承载着他全部的感情。
这怎么能令她不震憾?!
是因她,多年筹谋仓促汇于一线,稍有不慎毁于一旦,是他游走在生死的边缘上与皇帝打了一场非生即死的仗,他称帝,他接回她,若败了呢,他心思缜密,不可能没想过,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分明只要舍弃她,就可以一帆风顺,可他偏偏选择了她,选择了一条最崎岖的路。
是为她,又去与大臣周旋,如今她孕了,他却开口就是一句:辛苦了。
明明这句话,她该对他说。
顾落却眼眶烫得厉害,深呼吸一口气,怨过他,恨过他,想要杀了他,也怕过他,知道他用一个女子,以最纯粹的爱情,算计六王爷出离京城时,她最怕他,看到他龙袍加身,她万念无,只想逃。
她从来认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她后来也习惯了独占他,不能把他相让给任何一个女子,你瞧这世事,多么不可预料。
弋静深望着顾落却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他的玉箫,甲面泛白,一看便是用了力的。
“你后悔过吗?”顾落却忽然抬头问了他一句,“是我让你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语出惊人。”弋静深勾唇,声音低沉,“倒是没辜负了你这力道。”
顾落却直勾勾地望着他,不容他有半点逃避之情。
弋静深轻敲了下她手中玉箫,从容闲适:“若这皇位由他传给我,我还不见得会接。”
在她面前,他一直不愿以“朕”相称。
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沾染血腥的皇位,从来都不是他真心所求。
顾落却仔细思量着他的话:“因为你母妃?”
话说他母妃的事,她还是从大太的嘴里听到的,也是那大太了解眼前的这位君,或许知道她在他心里很重要,为了他们帝后和谐,大太总会抽空到她面前“讲故事”。
“嗯。”弋静深坦然自若,音质清寡,“他给的,那就把我母妃的血坐了实,那皇位,我是真不稀罕。”
但是自己抢到手的,就不一样了。
在皇帝不愿意的时候,抢皇帝心中最重要的皇位与天下,那几乎是在为他母妃,在为他自己,报复皇帝了。
“所以即便没有我,你还是会去抢皇位。”她把“抢”字重咬出口。
弋静深嘴角浮起一抹淡如雪的冷笑:“对。”
“所以你当时说你不稀罕你父皇的恩宠,是因为你凭着你自己根本也可以,是吗?”
“是。”
顾落却朝他走近了一步,目光如炬:“如果败了呢?”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他们都知道。
“不过一死而已。”
说上一句时,他还在这轮回里,说这一句时,他的笑,超脱清贵,顷刻跳出轮回,不染世俗。
顾落却看得心中一动,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弋静深对此事不以为然,一来成王败寇本就是正常的事,二来若不是母妃的死,他压根就不会起夺嫡之心,既然后来没有办法了,那就争上一争。
三来,龙位本就不比其它寻常物事,输了是天定。
争,不得不顺天而为,败,逆天又有何用,其次,人世间,又有什么好留?!
然,就在这样的心境下,生命里突然出现了她,鲜活干净得让他每次靠近她都有一种被她拉进了一个美好国度的感觉,失心一寸,就步步沦陷。
她不会知道,人生有她,才让他从此有了长留人世的欲望。
……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外头早已稀稀落落了一地雪,天下银装素裹,远方白茫茫的,人人呼吸间,哈出雾气,这天地顷刻冷得叫人害怕。
凤栖宫内暖炉供应着,弋静深与顾落却双双走到窗前,她突然将手中的萧递给了他,扬唇一笑:“要听。”
“……好。”弋静深那一声好,无奈宠溺,淡漠冷情被甩到了某个冷宫要是会哭的话,估计早已哭出来了。
越昭颜与颜霊走进凤栖宫,便听到悠悠箫声从殿内传来,越昭颜亦懂音律,忍不住快步走了两步,不时回着头,含笑看着她的夫君:“皇兄吹奏时,总有一股大自然的力量,行云流水,自然天成一般,每次听到,我心里再不舒服都很舒服了。”
“皇上当真全能。”颜霊平静夸赞。
越昭颜垂了垂眸,再看他时,笑容依旧灿烂:“那当然,我皇兄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
颜霊嘴角微微上扬,似乎也笑了:有权有势又对你们好的,自然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