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
弋静深的手,被顾落却紧紧地拽着
她忍住不得不面对的这份死别带给她的绝望,她努力用正常的音调,努力装作早就准备好可以接受的样子,说:“你放心走吧”
弋静深反握了握她的手,静了半晌,“你要做什么,我都许了,到最后,我也没有不许的道理,我不会怪你。”
她知道,他的聪明已经让他猜到了一切,含泪点头,沙哑道:“你明白就好。”
“”
她躺在他身侧,闭上了眼睛。
弋静深也慢慢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春生他们没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们走的很安静,也很彻底。
弋却深双膝跪地,面无表情。
可只有遥夭懂得,他一双漆黑的眸里承载着逆流成河的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酸涩了眼,同跪了下去,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弋却深的手掌,发觉冰凉。
她只能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
春生满面灰色地离开了屋子,他看着外头热闹的人们,如往常一样繁华的景象,和里头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
皇帝与老百姓之间,讽刺就讽刺在,好的皇帝一生把百姓放在心里,可老百姓永远只关心下一任皇帝能不能给他们好生活。
这世上的悲伤,从不具有共通性。
弋静深在生前,早就为自己选好了死后墓穴。
在这个墓穴上,他不要刻有任何身份,他只留了他的名字,还有顾落却。
这一天,雨落纷飞,弋却深苍凉地跪在自己父母的墓穴前叩首,很久很久后也不见他起身。
遥夭撑着纸伞,缓步从他背后走近,手臂轻移,用纸伞为他遮雨,自己却落了一半的身子,在清冷的雨水里。
他想要这么安静地待着,她就陪他。
时光如水,蓦然回首,已过好多年。
他们也越来越成熟,生死离别哪个没尝过,人生来便是受苦,唯一所幸,是弋静深遇到了顾落却,弋却深遇到了遥夭,反之,亦然。
否则世事无常,独自该怎么熬过?!
“我很幸运。”
恍惚的遥夭听清了突然响在耳畔的熟悉男音,她看向弋却深,他继续道:“生于皇室,不但吃喝不愁,还拥有着寻常人耗尽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大权,我很幸运,我的父皇母后,他们是相爱的,我很幸运,父皇后宫清净,皇宫只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家。”
“他们也很爱我。”
“我很幸运。我过的那么好,我很幸福。”
这是第一次,弋却深流露于情,说着这许多话。
可是,他来了一个转折:“但我也怕,我怕他们感情太好了,我怕母后热爱自由,我怕他们有一天就这么商量好了离开我,我真的好怕,我从懂事起就开始害怕,开始恐惧,可是我无法说,我也不知道该对谁说”
“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了,我竟然无比平静。”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是什么样子的,我正卧在宫中品酒,父皇来了,除了对母后温柔委婉,对其他人,他一向冷酷直接。”
遥夭有些不忍听下去了。
她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心里藏了那么多年的伤心。
“父皇告诉我,他们要走了,我知道,归根结底,离开的原因还是因为母后想要独占父皇,就连朝事霸占父皇,母后也不肯。”
“他们离开我了,而我从那一天就发誓,我情愿做一个无情无欲的帝王,也不要这所谓的爱情。”
“太霸道的东西,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
怪不得,他开始时不肯要她,原来他是内心深处一直都介怀着他父皇母后的那份容不下他的感情
遥夭弯了腰身,安静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多想跟他们一起离开啊,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荣华富贵不是白享的,这天下,我得承着!”
“世人都以为我一生顺畅,天之骄子,可谁又看到我的孤独,我的隐痛?!”
弋却深轻呵一声,不加掩饰的悲凉从他漆黑的眸底渗出,他从遥夭掌心里抽出冰冷的手,抚摸枯冷墓石上的两个名字
“为什么我们要生在皇家?!如果不生在皇家,我们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如果我们不生在皇家,我们相处的日子是不是就会更多一些?!”
弋却深黯淡了眼睛,“遥夭,你别看朕渴望这些,可朕现在也在重蹈覆辙,一半的时间,处理政事,一半的时候陪着你,对子女的感情依旧单薄。”
“弋家子孙是否都如此薄凉呢?!”
遥夭干脆扔了伞,闭目抱住了他。
“就算朕有心改变,可也无力啊”
弋却深回手抱住她,政事在侧她在右,哪个都冷落不得,孩子们到底只能是偶尔关怀。
如今,他真是体会到了当初父皇的无奈之情。
所以至今,他仍是认为,帝王还是没有感情的好。
高处不胜寒强行转暖,是要付出代价的。
雨慢慢地停了。
他们身上却全都湿了。
遥夭靠在弋却深的怀里,目光深深地凝望着眼前墓碑上两个简单的名字,若干年后,没有人会想到,这么普普通通的墓穴中,睡的却是一对帝后。
遥夭轻言:“我死后,也要像他们一样,我什么也不要,死后的虚名太累赘,生前摆脱不了,死后该轻轻松松啊!”
“好。”他轻理着她额前的碎发,声音低低沉沉:“我答应你,我们就像父皇母后一样,共赴鸿蒙。”
遥夭微笑,重重点头。
他们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只看见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外头挂着休业的牌子。
春生独自坐在窗边,大口饮酒。
他们看着怪难受的
如今春生才是真的凄凉一人。
弋却深缓步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遥夭很有分寸地把空间留给了他们,而她则上了楼。
春生望了他一眼,为他倒了一杯酒。
弋却深唇瓣干涩,一口饮下。
“春生伯伯,以后你如何打算?!”
春生一笑:“天大地大,浪子游走,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呵。”
弋却深无奈:“可你就这么走了,想必也是另一种形式地抛弃我们了,就没想过我们的感受吗?!”
春生叹了口气:“你是皇帝,我是浪子,我们不是同道人哪!”
弋却深像儿时一样的撇撇嘴,给春生看的一愣,笑骂:“你这小子,还撒娇起来了!”
弋却深眸色干沉:“你就这么走了,哪天,病了伤了,谁知道?!哪天你死了,我们都还被瞒在鼓里,这儿”
他戳了戳胸口,“疼,谁治?!”
春生看了看他:“还真没白疼你!”
弋却深勾了勾唇,却不见笑意:“留下来,不好吗?!”
他说:“我已经失去父母了,不想再失去伯伯”
此刻的他,不是帝王,不是弋却深,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天真孩童,说着自己的不舍得,用力挽留着自己想要留下的人。
春生都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闭了闭眼,不知该怎么说:“我考虑一下。”
弋却深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字里行间要个准话,不肯放过他:“你不要景儿了吗?!而且外面哪里有在这里过的安稳,过得好!如果你走了,景儿天天担心你,愁眉不展该怎么办?!”
反正总归那一句:“还是不走的好!!!”
春生被他缠得没了办法,苦笑摆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一套呢?!一直只当你像弋却深,今天才晓得,你也不愧是顾落却那个女人生养出来的!”
弋却深勾唇:“那您是答应了?!”
春生无语:“能让我安静地喝会儿酒吗?!”
“你没否认,那就是答应了。”得到满意的答案,弋却深立马起身,毫不逗留地离开了春生的视线,看的春生一阵惊叹,这小子收放自如,还真不愧是做皇帝的人!
孩子们,都随着弋却深和遥夭回宫了。
景儿最念外头的自在,着实是被弋却深好哄歹哄地哄回去的。
那个时候啊,春生和遥夭就冷眼旁观地笑,异常默契地觉得弋却深活该!
谁让他那个时候迁怒什么不好偏偏迁怒孩子呢?!
现在景儿不肯买他的帐了吧?活该!!!
半年后,外朝觐见上供。
遥夭那一天刚好到御花园里摘梅花,就看到了一个白衣男子缓缓于树后出现,她是诧异的,可他比她更诧异。
遥夭走近了,目光一震:“阿噶多”
男子微微一笑:“你认错人了,不过,对姑娘,在下竟然也觉得眼熟。”
遥夭张了张口,看着他俊艳的眉宇,回想起了阿噶多在她怀里死去的情景
一时就那么愣在当场。
“在下迷了路,不知姑娘可否带在下离开御花园?!”
男子顿了顿,道,“在下白知。”
白知
“是与蜀国一起觐见圣上的,于后同游御花园,在下却丢了队伍,实在笑颜。”
遥夭仔细看这个人的容颜,比阿噶多年轻很多,看着也就二十几岁的青年,却已经是风姿卓越了
她微微一笑,为那轮回,轻轻侧身:“走吧,我带你出去。”
白知跟在身后,温润如玉:“多谢。”
“姑娘是哪个宫的?!看您这一身装束,不会是位娘娘吧?!”白知有点意思地猜测着。
遥夭也有点意思地回复着:“那你猜一猜,我是哪个宫的娘娘?!”
白知哑然:“我哪里熟悉呢”
遥夭道:“那你就猜猜我的位分吧。”
白知看着女子绝美的侧颜,若有所思:“你该是很受宠的妃子吗?!”
遥夭故作疑惑:“很受宠的,为什么不能是皇后?!”
白知笑声爽朗:“不可能,能坐上皇后之位的,怎么会有心情亲自出来采梅花?!六宫的事不需要她过问吗,属于皇后的仪态不需要摆着吗?!所以,你不可能是皇后,顶多是个比较任性的妃子!”
他们稳步往前走着,一直到走出了御花园,遥夭才面向着他,有些俏皮地开了口:“我就是皇后,不骗你!”
可她越这样,他越不信。
直到
宫人路过她,跪地请安,他才彻底恍然。
立刻鞠躬:“皇后娘娘”
遥夭摆摆手:“这些虚礼免了吧,你不是要去找皇上和你的同伴吗,去吧。”
说完,遥夭转身走了。
白知望着那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萧然仪态,忍不住微微一笑,一撞撞上了个皇后娘娘,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
白知的出现,让遥夭当夜梦到了阿噶多,也让弋却深很不高兴地叫醒了她。
她还尚处迷惑中:“怎么了?!”揉了揉眼睛问。
弋却深冷冰冰地看着她:“你说了梦话,叫了一个名字,是谁让你这么日思夜想?!”
遥夭敲了敲脑袋,皱眉道:“你说的是阿噶多吗?!”
弋却深脸色更黑了:“你不打自招!”
遥夭看到他难得那么介意一点都不掩饰的样子,就笑了:“我和阿噶多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而且他现在已经逝去,你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儿?!”
弋却深木然:“你对他念念不忘是事实。”
“我并非对他念念不忘”遥夭道,“是我从来没遇见过这样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弋却深冷笑,“你在夸他!”
遥夭:“”所以原来男人吃起醋来也跟女人一样不可理喻啊
她叹了口气,语出惊人:“他喜欢你大半生,你知道吗?!”
直接就把弋却深一噎!
他瞪着她:“别瞎说!”
遥夭翻了个白眼:“你心里头明明已经相信了,何必还装作不承认呢!”
弋却深嘴角一抽,反问:“被一个男人看上,难道很光荣?!!!”
被很漂亮的男人看上,感觉还是光荣多一些的
遥夭含笑看着无语的弋却深,“你真的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够了,别说了!”弋却深反感至极,吃醋都忘了,“睡觉!”
遥夭扯了扯他身上的被子:“如果我非要说不可呢?!”
所有的爱情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