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阎王爷绝对没有想到会看到的一幕。
怎么说呢?
他当初和冷弦确实有过交易,冷弦想要救姜子牙的夫人,可也不能白救啊,本身,逆天改命就不是一件应该的事,是会遭天谴的事情,必定要一条人命去抚平天怒。
冷弦说,他可以。
阎王爷,觉得冷弦不是普通人,冷弦的生死,他还不能一力决定,所以,他带着冷弦,去了地府,见到了藏菩。
藏菩问冷弦:“记忆重要,还是命重要?”
起初冷弦还不明所以,他也是。
直到听到藏菩说:“如果人有一天要面临这样的选择,一般人都会选择生命吧,为了生命,抛却记忆。”
“……我就是一般人。”冷弦淡淡开口,“我就是一般人。”
藏菩:“不能放下生命的人,又如何能放下记忆呢?!”
阎王爷看着冷弦,要是他自己,也会选择生命,而抛却记忆。记忆,也许总有回来的一天,就算是没有了,也会重新有一份新的记忆。
但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不认为,冷弦的选择是错的。但同时,他也不觉得藏菩说的是错的。
贪婪生命,本身就是贪婪记忆。
贪婪着,生命往后的记忆。
藏菩:“你的生命,给我,我也不会要。但是,我要拿走你的记忆。你的记忆,比你的生命,更令你觉得重要。”
冷弦退后一步,他垂了垂眸。
阎王爷担忧地叫了冷弦一声,这不挺好的吗,难道,他真的打算为了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付出生命吗?这可不像是冷弦的作风啊……
藏菩似乎看穿了他似的,“舍不得了?你哪样都舍不得,你浑身上下都是执障。”
冷弦看着藏菩,那双普通人觉得冷漠无情的黑眸,在这里显现出了世间罕得的真情实感。
“我不是你们,为了逃离悲伤,也一并把欢喜关在门外,还自称为脱离三界,其实不人不鬼,无情无欲。”
“这样存在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冷弦的大不敬,让阎王爷都黑了脸色,“冷弦,你给我闭嘴!”
冷弦却漠然地说:“没有痛苦,是一件好事,可不再有喜悦,是一件好事吗?人是低微,在你们眼里,何其幼稚,何其无知,但是你们不能否认他们存在的价值,就像一根绿草,一朵荷花,就算再卑微的东西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价值的,不是只有你们,有价值,最该存在。”
他讨厌这些神鬼佛,天天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若是自己所想的,醉了又如何?!
非要按照一种方式去存在的话,岂不是太无趣了吗。
“所以,你就把执着当作善因吗。”藏菩说,“即便拿了恶果?”
“恶果如何,善果又如何,称我心意,我便没有白活。”
藏菩叹了口气。
这还是阎王爷第一次看到,藏菩萨,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叹了气起来。
“冥顽不灵,怎可超脱三界?”藏菩摇了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位夫人,本也是不该死的,我会救她。”
“但是你,私自拿生命一事来此做交易,你对许多总是缺乏了敬畏之心,我要让你受尽分离孤苦之罪。”
阎王爷垂在身侧的双手微颤,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习惯了帮助冷弦他们。
如今,这样的结果,自然让他不好过。
冷弦安静地抿了抿唇,他慢慢抬头,看着藏菩萨:“我宁愿在人世间受尽分离孤苦之罪,也不愿超脱三生,成为无情无欲的冰佛。”
藏菩萨没什么情绪地说:“空有慧根,用在凡间。”
地藏王菩萨,跟冷弦说了最后一句话:“关于拿去记忆一事,不可说与外人言之,只是一命换一命。”
冷弦垂眸,“好。”
“等一等——”在地藏王菩萨动手之前,阎王爷突然把冷弦拉到了身后,对地藏王菩萨说,“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讲,还请菩萨,给我们一点时间。”
一瞬间,面前的地藏王菩萨消失无踪。
阎王爷猛地回头,怒瞪着冷弦:“你是真的没有听懂,还是装做没有听懂菩萨的意思?”
冷弦淡淡道:“什么意思。”
“我看你就是装的!”阎王爷说,“我不信你没有听出来,地藏王菩萨刚才分明是想给你超脱三界的机会,消失在人间,归神位,你却宁愿没了记忆,也要留在人间!”
冷弦笑了一笑,他无限可叹,“我偶尔很羡慕你们,但是,真让我成为你们,我做不到。我是个有心,有妻子的人,我做不到抛却她,抛却心,去所谓的超脱。你们得的是自在,我可不是。若不是,我为何要让自己如此,难道只是因为这机会难得么?!”
“这机会不难得么?!!”阎王爷咬牙切齿地反问,“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吗,一万年也未必出现一个!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上头让我一直帮助你们,原来是看中了你。我们待你不薄,你却自暴自弃!!!”
冷弦连表情都懒得有:“我意已决,即便后悔,我想,地藏王菩萨更看不上我了,这机会,我已经丢掉了,你也别再妄想了。”
阎王爷被气得七窍生烟,是真的七窍生烟的那一种。
冷弦突然看得笑了起来。
这下子,阎王爷又觉得委屈了。
他真的想杀了这冷弦——
他说:“我真后悔,当真没让你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既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就说明,是天意。谁也没有强求。”冷弦拍拍阎王爷的肩膀,“那就顺其自然吧……”
阎王爷阴森森道:“顺其自然?你想得美!你不就是想要留在凡间,跟那安月双宿双飞吗,为此不惜错失了那么好的机会,以后你的劫难多着呢!就比如,安月不会找到你。”
冷弦敏锐地蹙了蹙眉:“你什么意思?!”
阎王爷呵呵冷笑:“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好好回想一下地藏王菩萨说的那句话,让你饱受分离孤独之苦,你说是什么意思!!!”
真是,再聪明的人,跟蠢笨的人在一起久了,也变得蠢笨了好多!!!!
冷弦纵然担忧,但如他所说,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回不到过去,也改变不了,只能顺着,顺着这样下去,是劫是缘,要到以后看了。
说到底,这底气的想法,都是来源于他的相信,他相信自己,也相信安月。
他们,不是第一次经受考验了,每一次,不都过来了吗。
冷弦就这样接受了惩罚。
随后,阎王爷施了法,让安月找不到冷弦,看不到冷弦,这也就是为什么一条街上,姜子牙能看到,安月却看不到。
姜子牙总能撞见,安月却天天等也等不到。
让阎王爷唯一错算了的,便是姜子牙这厮,可真长寿啊,不但长寿,还福缘深厚,总能碰见冷弦,这下子,倒成了冷弦和安月中间的那根线了。
这不,千阻止万阻止,也不过十年尔尔,这二人又见到了。
阎王爷喝了口茶,继续看着半空中的画面……
牡丹花,开的盛放。
在花园里,成了最美丽的风景。
冷弦有礼,轻轻推开了安月,“既我是冷弦,那我以后便唤回冷弦。”
安月点头,对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太满意,她张了张口,“你不跟我走吗?”
冷弦低垂着眉眼,安静淡然。此刻,阎王爷总觉得他像是一尊佛,这十年来的独自一人,空白记忆,让他早已坚忍理智的内心,难以泛起波澜。
“不。”冷弦淡定拒绝,“县令大人对我有恩,我已说过,要在府中,尽我所能,为他所需。”
安月看着冷弦,她低了低头,却也不舍得去逼他,“好,他既然是你的恩人,那就也是我的恩人,我和你一起报答他,直到,你觉得够了的那一天。”
“其实不必……”冷弦蹙了蹙眉,反对,“你是这一门之外的人,一门之外多自在,何必把自己囚禁在这一门之里?”
安月眼眶发热地看着冷弦,“那你是什么意思?是要我找到你,却把你丢下的意思?还是我找到你,你告诉我,你不再需要我相陪的意思?!”
冷弦低沉道:“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一个人在这里头就够了。”
“毕竟,救命之恩,收留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你们一来,我便走,未免太不近人情。”
安月闭了闭眼:“我不在乎,一门之外和这一门里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有你跟没你的区别,外头没你再好,对我也没有半分的吸引力,你非要我把话说的那么直白是吗?!!!”
冷弦的耳后根无声地发红了……
他低着头,盯着地面,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安月诧异地看着如今,突然变得那么……的冷弦,她突然真的有点不习惯,可又觉得这样的他很好,很可爱。
她微微一笑,所有的气,都消失了。
“让我留下来陪你吧。”她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等,又是等。
你是忘了,你已经等了多少年吗?!
冷弦看着安月,眼神微微复杂:“你已经等了十年了……”
“这不重要。”安月说。
那什么重要?!
冷弦叹了口气。
安月笑:“真的不重要的。”
“只要,你答应我,你会让我等到你就好了。”
那么,过程又有什么重要。
冷弦发现自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最终点了点头,无奈地应了声:“好吧!”
县令大人给安月和姜子牙,各自安排了一个屋子,安月站在自己屋子门口,转头看着站在门外谨守男女之矩的冷弦,心脏突然地疼了一下。
他不曾有任何的意见……
也许,他反而对这距离,感到很舒适……
安月转过头去,也藏了自己失落的眼神。
姜子牙却站在一旁,一双贼精的眼睛,把细枝末节看在眼里了。
他能怎样呢,他也不能怎样啊……
夜。
安月站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个深绿色长笛,她眺望着天上那轮明月,一个人,虽然承认了自己的名字,却不肯承认自己是过去的那个人,十年,让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即便,气质一样,又如何。
他的心,把所有人都隔离了。
他只感受得到责任。
安月闭上了眼睛,疲惫地靠在旁边。
而冷弦,本来夜夜好眠,今天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出现的亲人,突然改掉的名字,突然的……闯入了这如死水的生命里,让他难得的失却了平静。
一直这样地过了好几天。
安月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因为她活了不知道几辈子了,人间都换了好几代,她在这其中也把什么都给学了,虽说不样样精通,却样样都会,绝不空白。
就这样,安月,讨得了县令大人的喜欢。
县令大人,喜笑颜开,硬要认安月为干女儿。
令冷弦诧异的是,安月却拒绝了。
县令大人问:“为何?”
其实他也想知道原因。
“难道,你瞧不起老夫?”县令大人眼神微重。
安月立刻摇头:“不是这个样子的,绝对不是,是因为……”她抿了抿唇,道,“是因为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亲人。”
县令大人疑惑地看着她,起初真的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姜子牙在旁边说:“县令大人啊,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并不亚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啊……”
县令大人恍然大悟,看着安月很久,“好吧,好吧。”
安月苦笑。
她哪里敢去认一个父亲,以后的痛,谁帮她承受。
县令大人黯然离开。
安月就像一只蝴蝶,突然飞到了你的面前,惹你笑一笑,可也只是这样而已,别再奢求它停留在你的肩膀。
因为它一停留,会伤,伤重甚至会死过去一次。
你喂养不了那只蝴蝶,不如放它自由。
冷弦站在安月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安月的身影,无懈可击的面容,这一刻似乎裂开了一点缝隙。
她的感受,这世上,只有他感同身受。正如他这十年的感觉,也许只有她,能感同身受吧……
他好久才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情叫做什么,叫做心疼。
原来,叫做心疼。
隔了两天。
县令家的二小姐,回来了。
安月在饭桌上,才知道,这县令原来是有两个女儿的,大女儿进宫去了,二女儿这几天去了宫里,小住玩耍,被封为郡主回来了。
这县令,看着不亮眼,却原来是皇亲国戚。
只是对于功名利禄并不执着,更喜欢自在一点,才守着这么个小县城的。
那郡主,选了个冷弦旁边的位置坐下了。
安月本来也没有想太多,直到她看到,郡主脸上娇憨的笑容,恍然地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她直到,这是被宠爱的人才拥有的一种笑容。
那么的满足,那么的幸福。
然后她看到,冷弦为郡主,选了菜在碗里,他很照顾郡主,就好像郡主是他的妹妹。
妹妹……
她看着冷弦眼底的温柔,她颤了颤眼睫,无法控制的。
她太了解他了,知道这个郡主在他的保护范围内,他要是保护起一个人来,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这个人的。
可是什么,让他那么保护郡主呢?
是县令大人的恩德吗?
还是他把郡主当做了妹妹?
安月努力握紧筷子,脸色发白,吃了一点点,就回屋子里歇息了。
不久,姜子牙随着她一起来了。
“感到多余了吗?”她突然问。
姜子牙猝不及防:“什么多余?”
“没有感到多余吗?”安月自嘲,“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们的存在,很多余吗?!”
姜子牙无言。
安月道:“我在等他,他在等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那个郡主……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现在是他的保护对象,他爱护县令大人,所以,爱屋及乌了是吗?!”
“你别想的太多……”姜子牙其实也拿不准这十年来,冷弦的心到底怎么想的了。
话说回来,就算是十年前,他也从来没有看穿过冷弦啊!
“如果我们离开,他会感到很轻松吧?”安月讲,“我们的存在,和县令大人的存在,就像是在对他左右夹击,让他不得轻松,只有那个小女孩儿,能让他感到片刻的无忧无虑吧……”
“夫人你又没有读心术,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
“姜子牙,你了解你的夫人吗?”
姜子牙立刻说:“当然。”
“有多了解?”
“别的我不敢说,但她的每一个笑,背后的意思,我都懂。这对于了解一个人来说,也就足够了。”
“我了解他的眼神。”安月回头看看姜子牙,“或许你觉得很可笑,我能看懂他的眼神。”
姜子牙沉默很久,才问:“那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安月麻木道:“我不知道。”
“没有办法找回他的记忆吗?”姜子牙问。
安月摇摇头:“这一次我不想找了,我就想要看一看,失去记忆的他,还是不是我的。”
姜子牙说:“何必呢!!”
这人哪,总喜欢自讨苦吃,就为了去证明什么,去验证什么。
“因为不甘心,所以要去做。结果并没有多诱惑,但是得到会感到很欣慰,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我对于事情是如此。”
“我对于他……他之于我,很诱惑,和别的结果不同,所以我更会去赌,押上一切去豪赌一场。”
姜子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问:“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赌输了呢?”
“赌输了……”安月看着天,“是啊,要是赌输了怎么办呢,一切回到原点,那种无能为力,自我挫败很痛苦吧,何况,不是事,而是他,会生不如死吧。”
姜子牙狠了狠心:“那就再看看,再看看,要是真的……也不用等到结果出来了再走啊,我的意思是,看出了个意思,要是该走那就走吧,不用看到最后。”
他摆摆手。
安月想,还是老人有智慧,看出了个意思,就做出决定吧。就像一个刮奖图,用不着非要把谢谢惠顾都刮完再扔掉,到前两个字就可以放下了,至少不会太崩溃。
他们不知道,明月下,是他们,他们的背后,却是冷弦。
冷弦独自倚靠在走廊的转角,他抬头看着自己这一边幽暗的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地找个借口,跟了出来,由此,就听到了这些话……
其实这个妻子很省心。
他觉得她很安静,来了后,并没有来打扰他,这一点让他很舒服。
她也不曾刻意找话题让他跟着去聊,她没有逼他,他很满意。
今天,在桌上,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到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放下筷子离开,这顿佳肴,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出来以后,他才知道,他让他的妻子,受委屈了。
冷弦扣住自己左臂,掀开衣袖就能看到那两个名字,那两个疤痕,他想象不出自己当初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狠地刻下这两个字,当初醒来时,他左臂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恢复自如。
根据县令大人说,见到他时,他流了好多血,身上是血和土共凝。
她说她埋葬他,难道她当初,没有看到吗,没有看到他身上的血吗?!!
冷弦深邃的黑眸看向安月的方向,扣住左臂的右手紧了又紧,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记忆,又为什么空白?
她又抱着怎样的心情,去等待来生的他?!
每一个都是疑问,每一个他都有意逃避,过去就像是一个漩涡,凡会搅乱他的平静的,都让他心生烦躁。
他渴望平静。
“我们的存在,县令大人的存在,对他来说,像是左右夹击,让他不得自在吧?”
不得不说,他的妻子,真的很了解他。
是的,是左右夹击,不得自在。
他本以为,只有这县令大人一份债,直到她出现,他才知道,他身上还背负着另外一份,需要用生生世世去还的债。
但他毕竟已经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他不知道安月脑中的,所谓的他们的过去……
如今的他,多么希望,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