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你想多了吧……”月神想到刚刚,在宫里,水神专注的目光,她静静道,“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哪怕做了玉帝。他也会做的跟别人都不一样,不过,你说他是为了弟弟的自由,倒是真的让我惊讶了。”
“就是这样的。”月老说,“我了解他。”
月神就沉默了。
她突然说:“我想把他拐跑,我不想他被束缚,他这样的人,不该被束缚。”
月老瞪了他一眼:“你可不要乱来。”
月神笑了笑:“你高估我了,我乱来,还不是被他一下就治住。”
“你啊,是完了。”月老摇头。
“是,我完了。”
月神认了。
都认了。
……
又碰见水神的那一回,她看见了他手掌心被白布裹着,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他回的坦然:“是,战场上没注意被挥了一剑。”
月神想,掌心被挥了一剑,那就是断掌了,在人间是会被以为短命的。
她看着他,“什么时候好……”
水神微怔,笑了,“我也不知道。”
月神窘迫地低下了头,真是关心则乱了。
水神看着她低头不语,又笑了笑,突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月神条件反射问:“去哪儿?!”
水神想了想,“一个寺庙,人间。”
人间,还是一个寺庙?
月神迟钝却明白了,她点点头,喜上眉梢:“好,我去!”
其实她喜欢去人间,更想去看看自己的姐妹。
不过她不敢私自下凡,她其实是一个很规律的人。
现在有水神带着,她倒也不怕了。
反正不能拒绝他,被逮到了,大不了一人认了。
当然要为水神殿下担下,那毕竟是未来做玉帝的人,不可染半点尘埃。
把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有退路的时候,月神殿下才会欣然往之,她被水神殿下带下了凡间的一个寺庙。
“我带你看一件事情。”水神殿下像一个急于分享秘密的孩子,第一次做这种事神情都有点不稳。
月神更加好奇了。
随即,她便隐身看见了那个画面——
那是一个和尚,一个很俊美的和尚,不过眼睛好冷。
晚秋的黄昏,他端一盏灯走上台阶,后头追上了一个人,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公子。
他抓住了和尚的佛袍,眼中的情意令她心头一震。
“禅和,你说的“四大皆空”我参不透,也不想悟!你愿为负你的人出家,为何不愿为真心带你的人还俗?”
“施公子,我已皈依佛门,不愿再涉红尘之事。”
“你明知我……”
“那是你的红尘,与我无关。”
月神捂住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却又忍不住深深动容。
“男子竟也……可以喜欢男子么?”
水神却好像参透世间,“本无规矩可言,实为自然之景。后来都变了。”
情,就是情假不了,真的东西又怎么会有所谓界限?
只不过,后来人心越来越冷,谈什么都有起了规矩,为了保护自己,都在伤人伤己。
“你带我来看这个……”
月神看向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你不会喜欢男子吧!所以你带我来是暗示我放下?!”
水神殿下一下子脸色就很难看了。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父王说月神殿下应情而生,我只是在南天门碰见这一幕,便带你来看看,想跟你打一个赌罢了。”
“打赌?!”月神殿下皱眉,“打什么赌?!”
水神殿下淡淡道:“就猜这个和尚心里有没有这个人。”
月神殿下说:“肯定没有。”
水神看着她,“没有?”
月神殿下点头:“没有。”
“为何?”他有点失神。
月神殿下道:“他拒绝了,显而易见,而且,他已经皈依佛门了,如果不是心如止水的人,怎么可能皈依佛门?!既然皈依了,心又怎会再生七情。”
水神殿下道:“你分析得很对,只是,感情是没有道理的,难道你不懂吗?”
“我怎会不懂,我生下来便懂。”月神道。
她没有父母,是天地之真情将她造出,她又怎会不懂呢?!
“道似有情却无情。”水神殿下眼神复杂,太有情,便是无情了。
她太懂情,才最知道怎么做算无情。
可惜他懂了,她还不懂。
不愧是月神殿下,果然冰凉如浮梦,美却不长久。
月神殿下看到水神殿下离开,立刻跟上去。
水神殿下轻声说:“若你输了,别再来找我。”
月神殿下愣住,明白了,结果未出,她便知道以后她不会再来找他了。
他话一出,她怎会不懂呢。
他是借着别人的无情,来对她无情了。
一个打赌,双方都体面,比起从前那些被他三言两语拒绝的仙人,他已经给了她太多次面子了。
月神闭了闭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原来到最后还是这个样子,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就老老实实做一个神仙吧……
原来那个小公子是江湖上的,那之后,月神时长看到他来找和尚,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坐在旁边,听和尚念经。
月神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那人没来。
和尚一个人坐在树下,依然念着佛经,只不过,身旁已经没有人了。
看起来孤独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很不真实。
“他为什么没有来?”月神殿下说,“他放弃了吗?!”
水神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也没有预料。”
月神看着他,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处,打赌结束,她就该自觉退出他的目光了。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和尚还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月神皱眉:“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屋了。”
水神一笑:“可能他在等吧。”
“等谁啊?”月神问出口后愣住了,“不会吧……”
水神还是笑。
月神突然觉得,他有情,她无情了。
她原以为,等不到了,那公子已经放弃了,但是没想到,和尚等到人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小公子浴血而归,提着剑,发乱,有几缕凌乱贴在他的侧脸上,狼狈得赶过来,笑着坐在了和尚的身边,和以往一样。
和尚睁开了眼睛,看向了他,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那血染的雪白衣袍下不知多少伤痕。
小公子看着他,一眨不眨道:“我家太狂,被灭门了,就剩我一个冲了出来,不过……”
他也要死了。
小公子没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道:“不过我要走了,去拜师学艺,出来报仇,以后不能来找你了。”
他是拼一口气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月神喃喃道:“他内伤很重。”
“是。”水神说,“小公子,娇生惯养,扛不住的。”
月神攥起了拳头。
“他没有告诉他,他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他会死在他面前吗?”
“不知道。”水神低沉道,“月神殿下不如再猜一猜?”
“……我不知道。”月神殿下也糊涂了。
情是什么?她竟有点糊涂了。
和尚看着他:“我帮你疗伤。”
和尚内力雄厚,就要贴着他的掌心,传内力的时候,小公子说:“不用了。”
他拒绝了他。
和尚似乎是没想到会被他拒绝,竟然愣住了。
小公子努力睁着眼睛,望着和尚冷峻的眉眼:“你我无亲无故,怎么能让你帮我,而且,你帮了我,就会被我连累,他们恨我家入骨,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要的清修……就不得圆满了。”
和尚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在发抖。
“那你怎么走得出去?他们连帮你一下的人都会杀,又怎么会给你一丝逃出去的生机?”
小公子笑了,“你今天对我说了好多话,比以前见面加起来说的话都要多。”
和尚咬牙:“你不要逞强。”
小公子冷不丁问:“和尚,如果,如果没有他,如果先遇到你的人是我,你会……你会……”
和尚屏住呼吸。
小公子终究是没有问下去,自嘲笑了:“罢了,罢了,没有如果。”
他拿剑一把撑在了地上,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看到和尚还盘腿坐在树下,仿佛僵住了。
他把他的眉眼最后记了一遍,哪怕不看也已经铭心刻骨,他低低地说:“和尚,以后真的就你一个人了……”
“你要好好的。”
“别老在树下坐着,没事也走一走,也别老跪在佛前,没事走一走,多喝喝茶,却也要多说说话,不要总是木着脸,不能这样过一辈子,菩萨佛祖也不是这样过一辈子的。”
他突然用拳头抵住了嘴,剧烈的咳了几声,低头轻瞥,血迹覆掌,悄悄握住了手,垂在了身侧。
他最后说了一句:“是人就得有人的活法,哪怕皈依了佛……别太独了。”
他会心疼。
和尚突然站起了身。
几乎在那一刻,小公子撑不住倒下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撑不住,可见伤得多重,真的已经无力回天。
和尚接住了他,突然抚上他的眉眼,低低说:“你好起来,我还俗。”
小公子闭上了眼睛,笑了笑,“哄我……”
“我说到做到。”
小公子落泪:“你不如不说这话,说了我更疼……我不如不知道……我要是死了,竟成了对你的辜负。我怎么能负你呢?你又还能被负几次?!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小公子绝望,声音却愈发轻,不甘太多,却更提不起力气。
“岂不是比你从前……更难过了……”
和尚似乎参透了这世间,一夕之间,眼神平静。
他说:“我陪你。”
他早就不再留恋人世,如今,连佛经也留不住他了。
“我陪你一起走。”和尚说,“我一直在等你……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会下山帮你……”
月神殿下输了。
小公子已经闭上了眼睛,死了。
和尚仍然抱着他冰冷的身体道:“我会帮你,哪怕再添杀戮又如何?!”
月神殿下说:“我输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输。
她为情而生,却因为太了解情,而轻视了情,这多可笑又讽刺?!
月神殿下颇受打击,做久了神,当真也染上了神的冰冷。
她慢慢背过身去,一个人回了天庭,把自己关了起来。
水神殿下什么也没说,也没留她,只是继续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像看着一场戏。
一场落了幕,谁也不会记得的戏。
人生大戏,不过浮生一梦。
和尚抱着他的尸首下了山,给他葬了以后,去打听了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过是往茶桌一坐,就听到了前因后果。
这事闹的太大,毕竟有一大家被灭了门。
“听说那小公子逃了?”
“逃不掉的,被多派追杀,怎么可能逃掉?!而且,据说那小公子当时冲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死在犄角旮旯了。”
“那岂不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讨论的人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那还是个被宠到大的小公子呢!”
嘲讽掠耳,和尚没有什么情绪,把杯子里的茶喝完,往那一桌走了过去,出剑杀了他们,一个也没留,就走了。
客栈里活着的人都像被定格了一样,好久才反应过来,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面面相觑。
随后,五大门派的头儿都被杀了,却没人知道是谁下的手。
江湖乱了。
有人提心吊胆,说这是小公子家的鬼们来索命了。
有人巴不得越乱越好,各大门派里的徒子徒孙们,盯着门派的掌门位子不放,互相厮杀起来。
不知其中死了多少人,竟都搞得像是给被灭门那家陪葬一样轰烈。
两年过去了,和尚已经蓄了发,神色愈发冰凉,却也格外俊美。
他把江湖搞乱了,他在背后翻云覆雨,赦当年灭门的几大门派背后的几大家族一样都随他们的主子被倾覆,无一家不是被灭门。
入佛门之前,他便不是什么好人。
入佛门之后,他也不是什么和蔼的出家之人。
他独来独往。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却竟是为了结束这曾经觉得轻松的独来独往,他竟然是为了去奔赴,去追随另一个人。
这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