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长夜 五
作者:人民医院      更新:2019-08-21 23:48      字数:2765

“我能见到上帝吗?”

“死了才能见到,活着是见不到的。上帝有什么好见的,祂就是个孤单的糟老头,只要见到祂创造的世界就好了。”

“我见过世界,圆滚滚储存了很多张图片。”安德拉难得孩子气的举起双手,“王后区的重熊三门宫就像一只蹲在地上的巨大白熊,三座百米高的大门就是它的盾牌和武器。”

她说的很开心:“贝壳城里有一座五颜六色的贝壳城堡和海螺哨塔,城堡前的上百个大贝壳是可以打开的,其中一个就藏着贝壳公主。”

“姆林海岸上每天都能看见彩虹和海豚,成千上万的姆林鸟就像箭一样俯冲进海水五六米抓鱼。伦撒国家公园里到处是壮观的地热喷泉,安妮湖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水下有自然创作的石板画……”

张浮鱼斜眼打断:“这不算。我也在视频中见过白鲸成群穿越白令海峡,梅里雪山的金丝猴在清晨爬上树梢,格陵兰夜晚亮起五色斑斓的极光,西藏的山鹰盘旋云端……镜头下简直美爆了!我以为这就算我去过,但拿来下笔,白令海峡被我写成了白令鱼塘,里面游着一群嘎嘎叫的呆头鲸。”

安德拉很不解,张浮鱼就继续说:“要看过、听过、闻过、摸过、吃过。”

“我不明白。”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照片中你看不来风沙有多大,也不知道沙子吹到嘴里是咸的,空气闻起来有点儿像烧焦的塑料。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写下了自己的故事,虽然这故事惨的可以。”

安德拉似懂非懂的点头。

张浮鱼哑然失笑,知道她还不怎么懂,就继续说:“有次我去ri本旅游,正好是开春,从熊本坐火车到阿苏,你知道什么是樱花么?”

安德拉听的很认真,他就拿手比划:“东京樱是粉白色的,吉野樱是白色的,寒绯樱是大红色的,ri本有句民谚叫樱花七日,就是指樱花从盛开到凋零只有短短七天,边开边落,带着一种决绝壮烈的美。”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那时刚好是樱花最美的季节,车轨上落满了花瓣,枕木被埋的看不见。火车开过来时,气流掀起一地樱花,满天的飞舞,纷纷扬扬的洒在站台上,所有人都沐浴了一场樱花雨,绮丽梦幻的像动漫场景。”

“天亮时,朋友叫上我坐公交去阿苏火山,因为我晕车,一路心情很差,看什么都是灰的,下车碰到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婆婆用日语向我问好,突然很感动,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

“折腾到下山,石地藏庙前有一个小朋友蹲着,他说话结结巴巴的,跟我说他是来看去年盂兰盆节给石地藏做的精灵的,就是茄子和黄瓜插上四根小木棍做的牛马,可以驮着亲人的灵魂往返人间。”

“凌晨肚子饿了,一个人跑出来找吃的,找了好远,才在街头找到一个流动的拉面车,画着蜡笔小新的挡风布后是一条能坐三人的长板凳,拉面师傅隔着柜台一边做拉面一边跟客人聊天。我用半生不熟的日语问他阿苏市出过什么名人么?他说有啊,野原美伢就是熊本县阿苏市的,旁边的客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要我说,阿苏市的火山一点也不好看,没有观光电车,得自己爬山,爬上去半条命都没了。公交还特别贵,简直坑人,来回一趟要一百块。去阿苏神社连神官都见不到,塞钱摇铃到求签一路全自动化。”

“可我还是很想再去一次。去和老婆婆打招呼,看小朋友摆在石地藏前的精灵马,凌晨坐在拉面车前,喝着清酒跟拉面大叔一起鬼哭狼嚎。”

“只要想起这段记忆,就会想起站台上的樱花芬芳,婆婆的问候,火山的苍雄,地藏庙前跨越生死的精灵马,凌晨时分热腾腾的豚骨拉面。我和一个个人,一样样事物,组成了平淡却独属我一人的故事。只有这样,才算见过。”

安德拉听着,眼睛仿佛闪着光,讨好的拉拉张浮鱼的衣袖。

因为外面很危险,爸爸就一直让她待在家中。电脑中的视频很少,她只好通过图片了解灾难前的世界。

这些美景是凝固的、无声的,就像一座巨型的冰山。冰山中的烟火是永恒绽放的绚烂花朵,车流会在绿灯前等到天荒地老,老婆婆只会过马路,鸟只会捕鱼,卖棉花糖的大叔一直低着头转棉花,世界上的人和事物从不交互。

有时候她觉得姆林海岸跃出水面的海豚能一直飞,飞到云上面游泳,潜入海底的姆林鸟变成了长翅膀的姆林鱼,海啸是喜欢卷的很高来吓唬人的大墙壁,彩虹很寻常,每天都能看见。

原来火车从远处开来会掀起轨道上的花瓣落在你的身上,老婆婆遇见陌生人会慈善的打一声招呼,拉面师傅不止会拉面,还会跟你聊天。

世界一瞬流动了起来。

“怎么了?”张浮鱼声音沙哑的厉害。

“想听。”

他笑了笑:“是不是觉得很美,很想看看?”

“想看。”

“有多想看?”

“就是……想。”

“就是想是多想?”

安德拉噘嘴,鼓起腮帮子。

张浮鱼被她这幅模样逗乐了:“好吧好吧,我给你说说我的国家,怎么样?”

“好。”她用力的点头。

在张浮鱼的叙述下,安德拉得知在某颗遥远的星球上,身处世界之东的一个人类国度,年幼的小孩们是骑着动物上学的,蒙古人骑马,湖南人骑蟑螂,四川人骑熊猫,其中山东人与众不同爱骑挖掘机,新东方出来的会御锅飞行。

也有很多美食,湖南有臭豆腐、小龙虾、剁椒鱼头,四川有酸菜鱼、口水鸡和夫妻肺片……安德拉差点将夫妻肺片理解为现杀一对夫妻取下肺部切成片来吃,张浮鱼解释好半天才明白。

当然,也有比夫妻肺片更残忍的,像广dong人就特别爱吃福建人,而且是生吃。

美食界经常掀起圣战,人们总会为一种乳白色豆制品上放糖、盐、酱油、生抽、辣椒酱、老干妈还是板蓝根而争论不休,互相攻讦。

一个生动活跃、色彩鲜明的世界在安德拉脑海中有了雏形。

“我们的国家很大,各大地域的人都有不同的喜好和习惯,像湖南人一年要嚼几吨辣椒,海南人爱表演空手劈椰子,内蒙古人经常弯弓射大雕,山西人喜欢挖煤,天津人爱说相声,北京人呼吸的空气中必须有雾霭,否则会窒息……”

张浮鱼绘声绘色的说着,安德拉边听边笑,直到他忽然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肺给溜圆的给咳出来,几大口鲜血被哇的呕在黄沙上。

他大口呼吸,通过呼吸道的炽热空气就像旋转的刀片,疼的他紧攥着手指甲深深扣进肉里。

安德拉被吓的手足无措,张浮鱼抬起头,冲她笑笑:“没事,没事,该走了,我们边走边说。”他挣扎着起来,体内的骨头“嘎嘣嘎嘣”的响,才走了几步,腿就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举起手制止了要过来扶的安德拉,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地平线尽头呈出妖异的红,像刚淹没了大地再褪下的血潮。

温度降的很快,再有一个小时,人就会感到寒冷,这个冷热交替的时间段最好赶路。

张浮鱼回望了安德拉一眼,她似乎要上前,又不太敢,只能抓着大圆帽怯怯的看着他,眼中是快要盈出来的泪珠,可怜又可爱。

无名的怒焰从尾椎骨蹿上,一路点燃他的每一根骨头。

万家灯火阑珊,他想保护的小女孩却只能在荒原的风沙中,听他说着那些美好的故事,期待着手中的毒苹果能让她梦见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