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救……安德拉！

张浮鱼心里再次生出这个想法，却如观他人，静默冰冷。

一个聚黑夜作氅，凝阴影成刃的大怪物，怎么会理解一个二十八岁生平唯爱抽烟喝酒逃稿以及跟他的蟑螂朋友瞎叨叨的孤寡大叔？

邪神的知识源源不绝的灌注进张浮鱼的大脑，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些知识具备着完整的数理体系，黄金的斐波那契数列勾勒出了一个由知识组成、美到炫目的尤克特拉希尔巨树。

蓬勃的密叶间游动着大量的黑蛇，蛇群既是数字和公式的一部分，代表古老的衔尾蛇崇拜和对知识永无穷尽的追逐渴求。

他难以阅读这些看一眼就有种如坠深渊之感的黑蛇公式，却本能明白这是栓释宇宙的真实物理，是一株根须贯穿兆亿星系、枝叶错横无尽时空的科技树，心灵深处涌出的震撼让他大脑空白。

邪神的“邪”并非是指暴力与毁灭，而是源自祂们掌握了无法被通常生命理解的知识。

宇宙间更没有所谓的超能力与魔法，只有全知全能者，既为神。

知识，是一切力量的根源。

但张浮鱼终究只是一种资讯统合体，各种讯息构成了他的思维，过量的讯息则会直接杀死原本的他。如同巨颅的污染，污染只是一种讯息的传达方式，大量的讯息使得资讯统合体的本身讯息被接受讯息同化，既“异化”。

张浮鱼短短几分钟内接受的讯息，是他本身讯息的千万倍，他的人格每分每秒都在被庞大的知识杀死、重塑。

此前的人生经历被海量的信息挤压到不足零点零几，作为人的道德伦理也被崭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彻底粉碎。

张浮鱼每分每秒的想法，都被下一秒重塑的“他”所否定，除了本能的毁灭反应外，他几乎难以对这具流动着庞大的阴影知识的身体下达任何命令。

他森冷的移动视线，阴影的线条将空间切割的七零八落，脊背上的竖瞳无时无刻的将超量的信息传输进大脑。

空中布满颜色各异的溶胶、微生物、病菌，对比之下，沙砾如同浮空城堡一般巨大。

触手错横，热空气和冷空气不停流动，就像一部分海水上浮或下降，其余海水涌进来补充空腔，如此形成了同一水平上吹来的狂风。

荒原在张浮鱼眼中，变成了一部离奇怪诞的黑暗风童话。

铺天盖地的阴影是他的本体，如今的身躯只是连接着亿万条操偶线的精妙傀儡。

他就像一头巨大的不定型史莱姆，孤独的踞伏在红褐的沙土上，数百万条的触角不停的向外延伸，视线被切割成千万的小方格。

他似乎有些明白邪神的定义了，千万双眼睛，总要看出一些难以抒发的憎怒。

“你他妈还没玩够？”纹章终于忍不住怒骂。

它本以为这章鱼顶多坚持个一分钟，谁料都十分钟了，他抽取的反而更加狂猛。

数百万条阴影触角延伸至千里之外，鸟瞰下的红色荒原已经变成了黑色，怪物一念间就可以将荒原砸成盆地，可维持这巨大耗能的是它这个电池！

命都要被抽出来发电了！

“贱种。”他轻蔑的开口。

“我贱我贱，你以为你把我抽干了你就天下无敌？”纹章咬牙切齿，“醒醒吧！别被借来的第一类知识冲昏了头，要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数百万条触手突然回缩，它们如同独立空气之外，上百公里每秒的速度竟没有产生音爆和飓风，仅仅携带着大量的空气中的水分子回归。

吸收了夜晚的星光、月光和大气辉光的凝胶在触手携带着透明的水分子穿过时发生反应，凝胶内震动的粒子失能，放射出电磁波穿过水分子。

霎时间，荒原的夜空出现了无数条淡紫色的水线，如同流光划过天际，美的如梦似幻。

万千绮丽的紫色长河在空气中流淌，百川归海般汇聚向一个地方。以张浮鱼为中心，方圆百米的空气几乎被高浓度的水分子化作液态，仿佛有了海水的质感，人能清晰的感觉到阻力。

同时被触手抓来的还有一只铁皮大水桶，一脸懵逼的看着銮舆上的章鱼怪……同时它也开始被张浮鱼污染，铁皮外壳飞速向着血肉转化。

触手们蛮横的驱赶热空气和冷空气，制造出强对流，热气流上升膨胀降压，与低温空气进行热交换，气团中的水汽凝结而出现雾滴。

一朵云团被硬生生造了出来，悬浮在张浮鱼头顶百米处，夏季常见的对流雨开始瓢泼而下。

他曾经渴求的水源，来的如此简单。

旋转着衔尾蛇的瞳孔中倒映着荒原的雨落如帘，张浮鱼蓦然伸出两根纯白的触手，如两支注射器，一根扎进安德拉体内、一根扎进快要变成肌肉怪的圆滚滚体内。

漆黑的污染液透过空心的肉壁一路向上灌注进他的体内，同时针头呈二元分开，乳白色的修复液注射进安德拉和圆滚滚的体内。

竖瞳们骤然放射出强烈的光，它们无理由支持一切对主体有利的行为，同时也质疑并否决主体一切损已利人的行为。不等竖瞳们发起否决会议，密密麻麻的触手就刺入了明黄的瞳孔。

纹章的输入已经变得断断续续，这条死狗自称剥皮者，自己反倒被张浮鱼剥了层皮。

电池开始蔫了，他无处不在的本体也逐渐萎缩，黑色的樱花瓣融入了倒流的长河，悬浮在上空的巨大触手也在缩小，樱林被吞没，精灵牛马和銮驾一同沉入。

无尽的阴影从四面八方融入张浮鱼脚下，再过会儿影子也不见了，充斥脑内的各种禁忌知识渐渐模糊不清，脊背上鲜血直流的竖瞳们怨毒的瞪着这个违规者，扎出来的金色血液倒流回瞳孔内部，它们再一一闭上，沉入皮肤之下。

另一个“他”出现在漆黑的水面上，转身前，对张浮鱼最后的微笑了一下。

人就像是水面的浮冰，露出的一角是主意思，深潜水底的十分之九则是潜意识。

“他”正是身体的潜意识。

张浮鱼在行动，“他”却在背负着无数不可名状的知识，艰巨的处理着海量的信息。

潜意识的强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对身体有着近乎神明的权柄，掌握着基因的每一段信息，甚至可以让体内的每一颗细胞如流水工厂断电般自我死亡，也只有“他”，才能做到处理邪神灌输进来的庞大讯息。

张浮鱼大口喘息着，松开了手，纹章掉在红土上打了个转儿。

身为“人”的五感再次回到了他身上，他得以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闻、用肌肤去触碰，喜怒哀乐样样不缺。

张浮鱼不知道该怎么去感激另一个“他”。

他发疯时是“他”安排触手保护了安德拉；他妄图用触手砸毁这个荒原实现誓言时，是“他”命令触手回归，带回了满天云雨；他茫然无措的思考时，也是“他”带回了圆滚滚，戳瞎了愤怒的竖瞳们，对两者进行紧急治疗。

万般感激，在心中化作了一句：老兄，下次见面记得来喝一杯啊。

张浮鱼龇牙咧嘴，像条哈巴狗一样张嘴去接雨水，同时也在寒风中哆嗦。

要不要这么现实，刚才还威风凛凛从千里之外抽取水分子带回来化作对流雨，现在就成了废土一条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