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庙破败,神像也塌了一般。大概少了神灵庇护,庙里也就没什么人来了。不过据师父说,这里应该是道家的宫观。因为进门时,没有给哼哈二将留的位置。不过好在没人,她才能在内庭里生火烧水吃点干粮。甚至能偷闲地好好休息一会儿。古庙偏离大道,燕军一时半会找不过来。叶嘉棠躺在干草铺的褥子上,舒服的把腿支在墙边。她舒服的枕着包袱,就要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就在这时,门口居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四个人,也许是五个。其中一人的脚步声弱的几乎听不清楚。她赶紧踩灭了火堆,轻巧的伏在了墙角。而那四五个人毫不停顿,便进了后室。
五个人,一个蒙着眼睛的老者将一把类似雁翎刀的无锷刀当做拐杖,脚步轻不可闻。而其他的几人都穿着木屐,走路噼里啪啦直响。但这几个人都腰挎长刀,说话声音很大。显然是外功高深的人。只是他们讲的话很奇怪,叶嘉棠一句也听不懂。叶嘉棠伏在角落,静观其变。突然,那老者说了什么。其它几个人立即安静了下来,手按刀柄,竟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
叶嘉棠内功颇有些底子,呼吸很轻。寻常人哪有这般耳力。大概是盲目的人,耳力上佳的缘故。叶嘉棠看着来者不善,悄悄握住螭刎,可那几个人又忽然顿住。大声笑着而归。叶嘉棠刚想放松,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后背微微微微战栗,严阵以待。
如果是放松,怎么会不松开握刀的手?叶嘉棠脸色一变,螭刎脱鞘而出。
只一瞬间,龙吟声大起。叶嘉棠手里的剑,如赤龙出窍。可她握剑的手不住颤抖。她发现似乎不是她在挥着剑,而是……剑在带着她的手臂。她一阵惊恐,发现空气中飘洒的血雾,竟如此浓烈。
这是,她下的手?
螭刎一出鞘,四个汉子,只剩下了一个脑袋。
剩下的汉子仿佛见了魔鬼一般,呜哇哇的大喊起来。而那名目盲老者,却轻轻往前踏了一步。
只是一步,叶嘉棠却觉得,那一步好像踏在了她的心坎上。她眼睁睁看着老者的刀,化成一道闪光。螭刎一声清鸣,竟挡下了一刀。可叶嘉棠却仿佛被大锤击中了胸口。喉间一甜,她已经控制不住的呕出一口鲜血。她脸色灰败,说话已经断断续续。”好刀。”那老者轻”咦”了一声,刀已经回了鞘。叶嘉棠不敢再留,螭刎横在胸前,人却一步步靠向墙边。那面墙本来便不算结实,叶嘉棠的后背靠在墙上,稍微用力,便能将墙撞塌。可她不敢动,面前的老者依旧如立泰山。刚刚还不觉得,如今这老者的沉寂竟仿佛大山一般,不可撼动。
想跑,老者的刀一定比她跑得快。想战,叶嘉棠自知斤两也是送死。她只有静观其变,这样才能有机会活下去。老者驻刀而立,神情严肃。他面对着微微颤动的螭刎,仿佛在”看”这把剑。他忽的侧过头,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道:”螭刎?邵观?”叶嘉棠没有回答,但她已经在惊讶二师父的名号居然会传的这么广。叶嘉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抱歉,我不是邵观。我是他徒弟。”老人似乎不善汉语,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接着他居然忽的跪坐下来,置刀于膝。老人面沉如水,继续一字一顿道:”服部家的武士,不能算了。你,偿命。”叶嘉棠微微一愣,看来今日,是没法善了了。她索性也跪坐下来,合剑于膝,一言不发。月色本就昏暗,塌了一半的庙墙越发投下更深的阴影。叶嘉棠知道环境对自己不利,却又不得不与老者比着耐心。老者这时却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可叶嘉棠却知道,并没有这么容易。
杀气,仿佛在倒灌一般。她跪坐着的双腿,竟已冰冷的难以动弹。如水弥漫,越来越深。她渐渐感觉到透骨的阴寒,那种感觉仿佛要把她吞没。
”丫头,拔剑。”不知何处有人喊着,老者的眉头可以看见地一皱。叶嘉棠却毫不犹豫,重新拔出螭刎。她的感觉,却又吓了她一跳。弥漫的杀气,仿佛有了一个出口。身上阴冷的感觉竟然在逐渐消失,而手中的螭刎,竟然一点点炙热起来。老人仿佛功败垂成的一叹,生硬道:”苏桑。”
苏子语,大概这时候,叶嘉棠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可他偏偏还是来了,还救了她一命。叶嘉棠没有说话,只是静悄悄地跪着。她甚至没有去看苏子语,她只是低着头。苏子语轻轻抚着自己灰白的大胡子,朗声道:”堂堂瀛洲服部家长老,居然用平生绝技欺负一个孩子。呵,你就这么忌惮邵观?”瀛洲老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居然没有反驳:”我的确没有必胜邵观的把握。但是服部家的武士,不能这么算了。”同样的一句话,叶嘉棠无力反驳。苏子语却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等他笑的舒服了,苏子语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地,冷笑道:”在我中土撒野,真当我神洲无人?”老者越发的阴沉,而苏子语却丝毫不顾忌。
苏子语武功高深,叶嘉棠深知。可是她却从没见过苏子语这么紧张过。她是这位老头带出来的徒弟啊,她怎么看不出大师父的紧张?苏子语双拳紧握,却死死挡在她的身前。他再紧张,却从没想过把她拱手相让。
他是在愧疚吗,愧对她们一家。愧对他的国。
瀛洲老者的腰,深深的弯了下去。那样子好像垂死的人,握住了一根稻草。但谁都知道,那不是稻草。是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
苏子语须发飞扬,在一瞬间身形暴起。当头一爪便丝毫不留情面。而瀛洲老者却只是稍微后退,便躲开了这狠辣的一爪。苏子语毕竟不是新手,一爪不中便顺势轮成了一个圈。势头更甚,威力更猛。这是苏子语的外功达到了极深的程度。如果让他使出三爪,叠加之下,便更见威力。可对方明显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而且瀛洲老者似乎十分了解苏子语的出招,偏偏能在第三遍的时候用鞘点中苏子语的气机所在,从而破开他威猛无双的攻击。但苏子语的双爪足够硬,硬到老者的刀鞘都留下了抓痕。可苏子语的脸色越发沉重,而叶嘉棠也清楚地看的明白,大师父并没有占优势。
瀛洲老者还没有出刀,而大师父却已经十几爪没有奏效。
叶嘉棠横剑在胸,想要抓住机会,给瀛洲老者致命一击。
瀛洲老者似乎很舒服,并不见紧张。他甚至桀桀一笑道:”苏桑,如果不是螭刎,你已经死了。”苏子语听了冷冷一笑,疾出两爪让对方一阵忙乱。他脚步依旧扎实。出手依旧狠辣。但他却没有力气去反唇膏相讥。明眼人看的清楚,苏子语坚持不了太久。
叶嘉棠没法动手,她不能走,也不能留。她还是没法就这么把这个大师父扔在险境里。可她留下,等大师父一败,她们俩就都会就在这里。她心里充满了矛盾,她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她握紧了披着的黑袍衣袖,微微一怔。
如果是二师父,他会怎么做?
她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时候渐长,苏子语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而老者却依旧没有出刀。但苏子语动作已见迟缓,已经坚持不了太久。直到老者轻轻躲闪,苏子语放弃了进攻。他忽然大喝一声:”笨蛋!还不快走!”
一声龙吟,一声碎裂。
瀛洲老者踉跄而退,手中的刀竟然碎了一地。他嘴角的鲜血四溢,打湿了胡子。他不敢逗留,身形一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叶嘉棠虎口崩裂,血顺着皓腕滴下。她的口鼻都已经渗出血来,螭刎在她手中颤抖着。她忽的发出第一声痛哭,接着便没法停下。泪水冲着血迹,猩红得吓人。她伏在倒地的老人身上,试图用力去堵住渗出的血。
伤口太大,她的手太小。那几乎切开整个腹腔的伤,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将死的老人没有死前的虚弱,硬气了一辈子的老人,临死之前都是硬气着的。
”哭什么哭,你大师父本来就土埋脖子了。这般死了,也算值了。我说笨丫头,你怎么不跑啊?”老人似乎痛苦咳了咳,而哭的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姑娘,愈发地难受。苏子语笑了笑,摸了摸叶嘉棠的头发。语气出奇的温柔:”丫头,其实你一点也不笨。我这么多弟子里,你是最聪明的。但你不一样啊,你是公主。你比你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强,但是不行,你还不够。秦国是一定要灭的,腐朽的只剩下空壳子,传到你父王也无力回天。也的确是我引得燕军入国,这是你父王受得意。只是苦了你啊,你一个姑娘家,就要承担这么多。你父王托付我照顾你,我答应了。你父王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丫头,听我一句,别想着报仇。”苏子语的精神渐渐萎靡,而叶嘉棠也止住了哭泣。她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泪水不止,却越发坚定。她说:”不杀燕帝,我便不休。”老人浑浊的老眼,缓缓流下泪来:”你还年轻,还有多少日子等着你。你可泡一杯茶,看看书,可以……”老人话还没说完,便再也不说话了。
老眼看着天,难以瞑目。
叶嘉棠哽咽着替老人合上双眼,看了看手上的螭刎。
她终究没能等下手里的剑。
老人埋在了古庙里,后庭是他的最后的地方,也是埋骨之地。一代大师的离去,引得苍天落泪。一场大雨,便转眼即至。叶嘉棠踉跄着离开,她本想回头去看看二师父的木屋。可一场大火,便打破了她的想法。
她的两位师父,终于为了她都离去了。这一双拼尽全力庇护她的人,已经不在了。树林中火势猛烈,一场大雨会将一切归于平静。她或许应该庆幸,水火的神明帮她给两位师父一个彻底的安静。她远望青屏山,曾经的青山秀水印在心上,乌云火海留在眼中。她不敢回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难以留恋。
剑为杖,披着二师父的黑袍子,带着大师父的愿望。也许她会不得不当掉这件袍子,但她还会活下去。火海仿佛点燃了她内心的什么东西,她能看穿乌云,看到那后面的霹雳。
汹涌着,会把一切移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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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屏山外青云仙,青云仙下青莲关。青莲关内花枕水,依山吃水乐天年。
大概是传说一百年前青屏山道士张青云飞升,曾在青花溪枕水而憩。所栖之处,遍生青莲。所以青莲关有称枕水关。这一大串的青字诗句,读来并不好。可是半是恰巧半是风俗,这首歪诗便流传了下来。真实作者不可考,但的确说出了枕水关的居民的确富余。
叶嘉棠一身褴褛,混过关口居然出奇的容易。且不说根本没人计较秦国丢了个公主,倒是因为一个姑娘家怪不容易。临近黄昏,当差的士兵还好心地给指了一家便宜的客店。已经好多天没睡过床的叶嘉棠倍感贴心,谢过士兵以后便奔着店去。本以为店面一定破败不堪的她,却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干净的店面,不比别家的差。甚至因为店家的勤劳,看着比别的店面更加舒服。叶嘉棠一路往里走,一路感慨。却差点撞上了正笑眯眯地给客人端茶的小二。那小二生的黑黝黝的,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莫名的讨喜。他看着叶嘉棠生的可人,便赶紧把茶送到桌上,回过头来问道:”风哪来?下海?”
这一问,叶嘉棠听着摸不着头脑。枕水关里着海边十万八千里,下什么海?好在小二见她一脸茫然,没有生气,反而招呼地更加热切。叶嘉棠心里奇怪,却并没有在意。跟着小二便上了楼。房间通风很好,让她很是开心。推开窗,看见客栈后的小巷,幽静的可喜。小二殷勤地奉了茶,便笑着下了楼去。叶嘉棠也便没有再麻烦他,客气地送行。
将晚的光景,憔悴的姑娘。
昨晚的一切,叶嘉棠还来得及消化。她现在照着二师父的安排,应该带着信去江湖世家之一的白家。可她实在没那个心力。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应接不暇。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太过沉重。她依旧感觉什么东西鲠在喉咙里,卡得她哭不出来。却格外的难受。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茶水,企图让自己舒服一点。
有人朝她走来。那温柔地脸庞,是父王?不,不是。父王的脸变了。变成了母后。”母后……”她扑进了一个温柔地怀抱,那脸孔忽的变成了二师父。她抱着他,沉迷在他身上好闻的檀香气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天色已晚,客栈门口没有点灯。楼上出现在客房里的小二一改之前的殷切,换成了一副阴冷。他冷笑着回头对着门口的女人道:”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