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冰雪消融的天地里。
丝毫不担心被别人看见她冷得彻骨的笑容。
那笑容里,分明是得以手刃仇人般的痛快。
沈府伏诛,沈裳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她必然是痛快的罢,她终于能为冯延报仇。
见我出来,她依旧是恭顺行礼。想起数日前她在崇桓殿上决绝的气势,我忽然觉得我先前小瞧她了,我吩咐人照看好沈裳,迈了步子往玦央殿走。
书宁训就跟在我身后。
我问她:“你来做什么?”
她笑着:“听说沈小姐身子不大好,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顿住脚步,偏头看她:“你与我有话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我又不会怪罪你。”
她怔了怔:“九皇妃当真不会怪我?不怪我私下为皇后做这件事?但我真的只做了这一次,我其实与皇后并无来往,是因为……”
“因为我没能帮你,所以你自己想了办法?”我哪有怪罪她的道理,此事我一直未能帮上她的忙,只是觉得她太过冒险,转念一想,自己行事何尝不是如此,遂莞尔,“沈中书罪有应得,就算你当日不做什么,他也迟早会有这么一日,我好奇的是,你从何时开始计划此事?”
书宁训脸色涨红,迟疑许久才答道:“沈小姐入府之后,我以为殿下会就此不再追究沈家,便冒险借诸位夫人入府时,设计骗过了皇后的侄媳文候夫人。”
“你为何就偏偏去骗皇后的人?是因为你早知沈中书和叶妃私通?你知道皇后和叶妃不和,所以借皇后之手打压叶妃,从而牵出沈中书?”我其实并无审问她的意思,不过是顺着这几日的事情细想了想,“你原只是九皇府的一个宁训,但对宫中诸事了如指掌,我当初以为你不过是平日无趣四处打探罢了,现在想来,你是有意而为。”
书宁训听来误以为我斥责,越发战战兢兢,与在崇桓殿那时全然不同,她突然跪下:“九皇妃恕罪。”
我扶起她:“我说了不会怪罪你,不过,这两年来你为何一直忍着不说,这一次却不忍了呢?”
“叶妃乃是怜妃胞妹,是叶家的人。而叶家权势熏天,在朝中一直扶持殿下,我就算说了,人微言轻,极有可能被人当作疯子一样处置了,殿下不会为我说话,别人更不会。”书宁训暗自讥笑一声,才接着道,“之后沈小姐入府,我生怕她今后成了殿下的宠妾,再动沈家更是不不可能,所以不想再忍。”
她步步为营,只为报仇。
巧合之下,竟碰上了江渊也在设法让沈中书伏罪。
我当初还怪她胆小怕事,不敢为所爱之人出头,现在想来,她胆子其实比我还大,运气也好。
正想着,她忽然又跪了下来,我下意识再去扶,她却不肯起来,不等我问便道:“九皇妃可还记得当初您在咸京池与张慎仪起的冲突?那时我就不远处瞧着,见您无所畏惧,我便想着,找不了殿下做靠山,不如找您做靠山,之后才开始接近您,几次对您提起冯延,也是想让您为我出头。”
我愕然,呆滞半晌才惊道:“你一开始就在利用我?”
“是。”她竟没有否认,抬目看我,眼眶通红,“您待我很好,我知道不该利用您,可我别无他法,如今我夙愿得偿,亦不再欺瞒您,您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她全无隐瞒,我心里一颤,不由想,幸得我没得罪她,否则她对付起我来我根本不是对手。但转念又觉得她从始至终也并未对谁做伤天害理的事,她不过是为了她所爱之人,隐忍筹谋将恶人绳之以法,我又为何处置她?
惊骇之后我倒也坦然了,笑了笑:“你指控沈中书,替殿下除了一大隐患,我怎敢处置你,起来罢,跪在地上不凉吗?”
书宁训不敢相信我一丝恼怒也无,一时错愣。
我用力将她拽起。只见她目光熠熠,又很快黯了下去。
我并未在意,只道:“但以后你还是不要做这样的事,你是九皇府的人,殿下不喜欢府中人和宫中来往过密。”
书宁训垂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死寂,只听她沉沉道:“再也不会了。”
我此时未意识到。这竟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翌日一早,书宁训出事的消息传遍了九皇府。
我连披风也来不及拿,不顾寒风一路疾奔去她的住处。
她那儿从未有这样多的人踏足,连陈嬷嬷也来了。
房梁上悬着数尺白绫,而书宁训,就躺在白绫下,在昨夜就没了声息。
我见她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悬梁自尽的痛苦,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这般平静的去接受死亡?
我不得而知,也无法体会。
周身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我蹲下来握了握她的手,无比冰凉。明明昨天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后再也不会笑、也不会哭了。
很快,陈嬷嬷命人将她送出九皇府,对外告知说是书宁训忽得急病去了,如同处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般,我突然想到冯延,便恳求陈嬷嬷去查冯延葬在何处,欲把书宁训与他合葬,陈嬷嬷想也未想便拒绝。
我情急道:“若嬷嬷不帮这个忙,我自己去。不过到时我办得不好,闹得满城皆知九殿下的宁训死后与另一个人合葬,嬷嬷也不要怪罪我。”
“九皇妃!”陈嬷嬷斥道,“这个节骨眼上,您还要添什么乱。”
“反正你们也打算草草将书宁训葬了,何不悄悄把她葬到冯延身边,就算我求您了。”见陈嬷嬷仍还迟疑,我只好道,“您若是怕殿下怪罪,我去同他说。”江渊这两年从未理会过书宁训,对书宁训并无感情,书宁训生前逼不得已困在九皇府,死后还她自由又何妨。江渊总不会这般小气。
想着我折身就走,却被陈嬷嬷拉住:“九皇妃,殿下近日政务繁忙,此事无需前去叨扰,奴婢给您办了就是,但您万不可对外人说。”
“果真?”
“奴婢既然答应了您,断无骗您的道理。”
我一时间几乎是想给她行拜大礼,奈何身份不许,万般感谢也只能换微不足道的一语:“多谢嬷嬷,这个恩情长郁会记着,书宁训泉下有知,也会保佑您万事平顺的。”
陈嬷嬷低垂着头:“奴婢不敢当,九皇妃快回去罢。”
我颔首,目光越过她落在书宁训身上,眼眶不由一红,很快,那张熟悉的面孔被一张白布遮上,陈嬷嬷这才命锦眉带我离开。
我大概是不适应大临的气候,稍一不甚便着了风寒,灌了几大碗姜汤也无济于事。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起来,陈嬷嬷一早就亲自到玦央殿来告知,说书宁训的事办妥了,生怕我不信,还告诉我是葬在了南郊一处矮坡上。我只差给她磕头道谢了,又命锦眉把贵重首饰拿出赏她,但陈嬷嬷拒不肯收,临走时也只是嘱咐我好好养病。
我应下,在房中躺了大半日,到了傍晚,政务缠身的江渊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来了玦央殿,还说留下来用膳。
锦眉着急忙慌的吩咐人备了一大席菜,可我一点胃口也无。
脑袋仿佛两个重,压得我十分难受。
江渊瞥一眼桌上丰盛的食物,蹙眉道:“病了就该吃些清淡食物,把这些都撤了,换些淡口的来。”
锦眉应了一声,让人把大鱼大肉撤出,又亲自跟去了小厨房。
我撑着下巴看他:“你也不吃?回头可别说我玦央殿亏待你,不给你饭吃。”
他扯了扯唇角:“我吃饱了。”
我方才没胃口,却是一直盯着他的,他只是慢条斯理喝了一小口汤,夹了一小块牛肉,其余的菜动也未动,这点菜量哪够填饱一个人的肚子。除非……
“敢情殿下是在别处吃饱了才来玦央殿。”我脱口而出。
他脸上忽生出一闪即逝的笑意:“在偏殿吃过了。”
果然!
我撇了撇嘴,别过头不再看他:“既然如此,何必来玦央殿让人费心费力。”
须臾,一道目光投到我身上:“如此说来,我到玦央殿来让九皇妃费心费力了?”
我怔了怔,反应过来后恼道:“我可没有为你费心费力,我说的是玦央殿除了我之外的人。”
他却淡笑道:“九皇妃说的是,我知道了。”
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深深觉得自己气势上无法压倒他,打架打不赢,甚至吵架也吵不赢。索性不再说话,自顾生闷气。好在不多时,小厨房就换好了菜送来,但我看着乳白的鸽子汤,仍是没有胃口。
江渊看我不动筷子,不知为何忽然恼了:“吃不下?”
我起身道:“我不想吃了,我头疼,想睡一觉。”
他随后跟来将我扯入怀里,也不管锦眉他们是不是在场,兀自抬手轻轻放在我额上,沉声道:“都烫成这样,为何不传太医?”
我挣脱着道:“不过是风寒,睡一觉就好了。”
“李长郁,你能不能管好自己?为了一个书宁训,天寒地冻穿衣单薄就跑出去,再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他疾言厉色,话锋陡然一转,我愣了一下,呆呆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