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鸯定了定神,细细品味着这女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想起方才四儿称呼这人为赵家小姐,便斟酌着开口:“你口口声声叫我姐姐,我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赵家小姐侧着头用绢子擦了擦脸,缓缓道:“你可知我姑母……噢,便是你母亲是谁?”
乔鸯一怔,心道这赵家小姐还真与自己沾亲带故了,只摇头说:“我母亲是京城郑家的奴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赵家小姐惨然冷笑,向地上啐了一口,愤然而起:“什么奴才?我姑母本是赵家嫡出小姐,为情昏头,嫁与金家作妾。金家在朝中得罪了人,没多久就落得个男充军女为奴的下场!”
“老夫人当年放话出去,说只当没生养过这个女儿,但是过了这些年,骨肉血脉,哪里能斩得断?如今老夫人身染沉疴,嘴上不说,却是想念女儿的。咱们暗中探访,也终于打听到姑母的去向……”
赵家小姐言及此处,又是呜呜咽咽,一把抱住早就愣在当场的乔鸯。
“可怜我姑母也是官家小姐,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就剩你一个了,若是让老太太知道女儿受了这样的苦,早不在人世,可怎么办哪?”
乔鸯乍然听说了这样的内情,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别扭地松赵家小姐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好容易捋清楚来龙去脉,皱着眉头呛了眼前人一句:“既真是这么在意,早干嘛去了?”
赵家小姐往后推了一步,淡淡叹了口气:“那些年世道纷乱,赵家尚且自身难保了,遑论……”
乔鸯上下打量一眼这个不知从哪儿蹦来的“妹妹”,终究是摇了摇头:“你说的话真假难辨,我只当没听过,你走罢。再说我便真是你要找的人,也成了宫女出不去,不能跟你去什么老夫人面前。”
“无妨无妨……如今知道姑母的血脉还活着,咱们也心安了。宫女到了岁数便要出宫,到时候你回来。”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与你说明白。我还晓得,你是在姑母进郑府之前便怀上了的,是不是?如此说来,若是你平平安安长大,定是金家的小姐,虽是个庶出罢,可你母亲是贵妾,你也吃不了什么亏的。”
那女子爱怜地抚上乔鸯的脸颊,痛惜道:“你本是个金贵的身子,哪里是奴才命哟?”
这话似有魔力一般,乔鸯木木地转过身,一手撑着桌子坐下来。她瞥了一眼与她眉眼真有些相似的赵家小姐,见这位十指纤纤,身着罗绮织衣,通身的派头尽是朱门模样。
乔鸯再低下头,凝神瞧着自己手上的薄茧子。若不是在绾妍身边做贴身侍女,只怕她还是郑府最下等的仆役吧,免不了冬日里一身病痛,免不了荏苒年华早早老去,免不了大了随便配个小厮的命运,子孙生生世世永作奴。
亲缘姐妹,竟是云泥之别啊!
乔鸯鼻翼翕动,只觉血气上涌,双眼朦胧,牙关紧咬得腮帮酸痛,眼里划过一丝的恨意。
原来她的体内流着的,是高门小姐的血啊……
男充军女为奴……
究竟是谁好好的糟蹋了她的一切?
乔鸯直了直身子,全然是笃信了这赵家小姐的话,顺着这么一路想,一口银牙堪堪要被咬碎。
她鼓起了勇气,深深地看着眼前人,颤着声音问:“听你刚才说的,金家是得罪了什么人才……”
赵家小姐探身向她,目光犀利,像一只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的好姐姐哟,你的仇家便是你十余年来长大之所。郑家手里沾了多少人的血,这里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曾清楚?”
乔鸯如遭雷击般,大声尖叫起来。方才赵家小姐说金家得罪了人时,她便起了些疑心,放眼朝中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不就独这一家么?
竟当真是他们!
门突然开了。外头一个侍卫摸着刀,满脸戒备之色,正要开骂,瞥见赵家小姐的打扮,赶紧憋了回去。他在这楚宫多年,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一个官家小姐与宫女会有什么关系。
乔鸯解释是自己情绪激动才失声尖叫的,那侍卫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便作罢。
钟声咚咚响起,该是闲人离宫的时候了。赵家小姐以帕掩面,又掉了几滴珍珠泪,恋恋不舍地与乔鸯告别,贴心地嘱咐了好些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乔鸯看着赵家小姐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儿。
她有生以来从未这么慌乱无助过,她自觉一向是在暗中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如今自己倒是被编排了,而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竟是老天啊!
乔鸯慢吞吞地往回走,看着宫女与她们的家人相扶相持迎面而来,无不是泣下沾襟,满目思念的。她只觉喉间涌上一股气,扶着一根朱色柱子,剧烈地咳嗽着,像是要将心肺肠子都咳出来。
她待在郑家十几年,晓得他们权势极大,也晓得政见不合便设计陷害是寻常事,时时听说哪家被下狱抄家的。
不曾置身于此,便不觉其中辛酸。
如今落到了自己头上,乔鸯才明白举家覆灭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她抬眸看向那些依依分别的人——这般羁绊,原本也该是属于她的啊。
她抬起胸脯望着天边嫣红的霞,夕阳西下,日暮低垂,远处山上的暮鼓咚咚地响。
她曾还对绾妍有些许的内疚,如今那些踯躅的愧然,全如逝去的江水般。她反而懊悔自己为什么掏心掏肺对郑家这么多年,直到进了宫才生出一些异心。
乔鸯想到自己刚开始的时候,因着沦为叛徒而夜夜难眠,在皇帝与郑家左右摇摆,过了好些时日,才背着莫大的愧疚强行安下一颗心。
她低着头一路走,拐进了窄小无人的宫道,想到气极之处,又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巴掌,一面品着两颊滚烫的辣痛,一面责怪自己愚蠢。
乔鸯扬了扬脸,阖上双眸,一字一句地念着,像是要将那些话镌刻在心上。
“我本是个金贵的身子,哪里是奴才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