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艾米依然联系不上,林素给她留言说明情况,就驱车赶往a市。
科盛虽然是个国企,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在这里工作“钱多事少”,相反,这里很流行“加班”,星期六早上八点半,停车场居然停了约有1/3的车,大部分都是二十万左右的中档车,实用代步型。
林素没有急着进去,她围着大楼走了一圈,科盛的园林景观布置得不错,树木繁盛,最显眼的就是那木棉,可能有二十米左右高,沉静温雅的立在大楼左侧,铁一般的枝干上密密开满了火红的花朵,让人精神一振。树下有一块巨大的砚石,看样子价值不菲。
陈沧海这个级别自然没有独立办公室,八点五十人都齐了,就在会议室开会。
陈沧海拿着打出来的方案,眉头紧锁:“这个方案平心而论也不算不好,最起码是能及格的,但是我们要的不是及格而已。”
林素开门见山:“那陈总先指个方向?你大概想要什么效果呢?”
陈沧海非常坦率:“我也不知道。”
小胡和佳文没忍住,笑出声来,九零后就是比较直接。
陈沧海倒不以为忤:“我只是觉得愚人节大家都会弄这些搞笑的,未免太没有新意,我倒想整一个与众不同的,悲伤点,抒情点。”
林素试探性的问:“比如张国荣?”
陈沧海喜欢张国荣,他长得也有点像张国荣,但不像人们印象中那个忧郁高贵的张国荣,而是像更年轻的时候,温良可爱的张国荣,眉目清秀,一派温润。
陈沧海对张国荣着了迷,他会唱他所有的歌,他一遍又一遍看他主演的电影,他收集了所有关于他的资料,他崇拜“时间的灰”,因为她写张国荣写得那么好……
2003年4月1日,他永志不忘。他来找叶心,双目红肿。
叶心拉着林素:“我们一起陪他去操场走走,张国荣去世了。”
林素很茫然:“张国荣是谁啊?是很重要的亲戚吗?”
叶心叹了口气:“你简直是外星人。”
“呃,我还有一张卷子没做……”
叶心不理她,拉着她往外走,“做人要讲义气!”
那一天,他们在夕阳下散步,林素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我最喜欢他在《旺角卡门》里的扮相,英俊得一塌糊涂。特别是打了人之后,对着窗户玻璃整理头发,那种自恋那种嚣张,哎,也只有他了!”
“《霸王别姬》里面也很美呀,亦男亦女,又帅又美,让人觉得美真的超出性别。”
……
“我觉得他在《东邪西毒》里最有味道,又明亮又迷离的眼神,想要正视你,看到你心里,又好像要躲闪,避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林素好不容易听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是的,她是金庸迷,急忙接话:“《东邪西毒》?他演谁?演黄药师吗?”
“不是,是欧阳锋。”
“不是吧,欧阳锋怎么会帅呢?练蛤蟆功那么难看的功夫,声音又刺耳,咱们物理老师去演还差不多。”
叶心和陈沧海一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还是陈沧海听到噩耗之后第一次笑。
后来林素知道张国荣了。上大学之后,她开始补课,把青春期缺失的一点一点补起来,四年大学,她看了差不多一千部电影,还有数不清的小说和动漫,还有音乐,还有逛街,还有社团活动,还有娱乐。
最疯狂的时候,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她都一动不动坐在电脑前面。在电影那个无限精彩又极其真实的世界里,她慢慢的,更了解自己,也更了解别人。
她找来他所有的电影看,感受他摄人的魅力,看他在演唱会上由于太投入而一次次流下泪水,这是一个多么美丽但是又脆弱的男人。
后来她读到一句话,彩云易散琉璃碎,心里轻轻咔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叶心去世的第二年,她已经很少梦到她了。但是,突然之间,好像冥冥中有人要提醒她,有人要点醒她,她最后为她大哭了一次。
陈沧海看林素一眼:“这个挺好的,也可以做,但是,我想做的人也不在少数。”
胡炜耸耸肩:“恕我直言,我们这代人,在微信上最活跃的这代人,可能对一个死了十多年的艺人不会很感兴趣哦。”
“我们换个角度想,愚人节除了整蛊搞笑,还能做什么呢?”
林素冲口而出:“表白啊!”
陈沧海似乎受了启发,兴奋起来:“对对对!愚人节现在都变成了表白日,情人节倒成了愚人节。什么人会在愚人节表白呢?”
90后的胡炜也来了兴趣:“屌丝嘛,屌丝跟女神表白,完全没戏,只能在愚人节,不至于得罪女神,不至于下不来台,过后还能做备胎。”
林素打趣他:“小胡很有经验嘛,来来来,给我们讲讲。”
胡炜笑了:“说起来真干过那么一两回,不过是抱着‘万一成了’的念头,权且一试,不成就说哈哈哈我逗你玩儿呢今天愚人节你看我演得这么真连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都骗到啦哈哈哈哈……当然咯,我没成。”
“佳文呢?有人在愚人节给你表白吗?是什么感觉?”
佳文皱皱眉头:“说实话,挺讨厌的,你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答应他吧,万一是整蛊,岂不是糗大了?所以呢,最保险的就是拒绝咯。我反正没见过愚人节表白成功的。”
“ok,ok,愚人节表白约等于自杀,因为双方都想给自己留个后路,都想掌握主动权,所以没有赢家。哪,我们现在来编一个故事,男主角,屌丝。”
“他必须是个经济适用男,学历好,聪明,但相貌普通,身高普通,家庭普通,收入普通,相信爱情……”
佳文开始做记录,聊着聊着,故事就渐渐有了,这是一个跨越十年的爱情故事,为什么是十年?因为陈奕迅的十年唱得很好,因为二十岁到三十岁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黄金的十年。普普通通的男主角对学妹女神一见钟情,女神是个典型白富美,美,才有资格让人如遭雷轰一眼相中,富,才能让屌丝高攀不起自惭形秽。
开学的时候,他老大不愿意替室友去迎新,却没想到迎来他生命中的一段光。
女神是个可人儿,千万要写好,否则很容易成为绿茶婊,她又美丽又清纯,像黄蓉一样刁钻精灵,又像郭襄一样大气爽朗,但是又有点小小慵懒,所以经常驱使男主角,但并不令人觉得这是利用。
十年里,他陪她最多,不能说他们没有感情,这也许就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她习惯了他的陪伴,也安心于这种陪伴,但是,就像高原上的水,先天条件决定了它永远烧不到100度。
他每年愚人节都向她表白,以各种可笑、夸张的形式,就像小丑一样,给她带来数不清的欢乐,所以她忽略了小丑眼角的那一滴泪。
今年的愚人节,是他最后一次表白……
讨论完毕之后,开始分工,林素负责写简介和故事,佳文负责写策划案,胡炜设定人物形象,并画出几个关键时间节点,陈沧海和梁肇章负责做汇报材料。
林素打开电脑,对着空白文档发呆,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写爱情故事,总有点滑稽。
只敢在愚人节表白,这是一种绝望的爱。
若薇说过,绝望的爱,就像是《泰坦尼克号》的结尾,jack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他就要死去,就要沉沦,但是他一直仰望着rose,她会活下去,她会结婚,生一群孩子,过上幸福生活,这些,都与他无关,又都与他相关,因为这是他最深切的愿望,他深深的希望,她可以做到,至死,他都深深的仰望她。
林素开始写:
“我喜欢愚人节,因为在这样一个为了开玩笑恶搞而存在的日子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嘲笑。
我选择在愚人节表白,因为我只敢在愚人节表白。
整整十年,每个愚人节,我都向我心中那个不可能的人表白,是的,十年来都是那个人,同一个人,有且仅有那么一个人。
表白之后又会笑着说,傻的,开玩笑的啦,我当然还会继续帮你修电脑。我当然还会帮你做笔记。我当然还会帮你翻译毕业论文文献……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马上就要三十岁了,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是我的黄金时代,我发疯的想爱,想跑,想把自己献祭出去,想把自己供在爱的神坛前,用我的血肉之躯开出花来……
一转眼我就三十岁了,生活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明天我要去相亲,我要找一个适合过日子的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不太聪明也不太糊涂,不太温柔也不太跋扈,不太勤快也不太懒惰,总之就像你每天在街上碰见的无数个面目模糊安全可亲的姑娘一样。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愚人节表白……”
林素一直写,一直写,因为没有谈过恋爱,所以她对恋爱保留着那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一种接近信仰的虔诚,她的敏感,她求之不得的苦闷和焦灼。
尼采说,太阳一定要有被照耀的万物才有意义,否则,那只是毫无意义的自焚。
林素爱谁呢?她能爱谁呢?在没有对手的独角戏里,她紧抱双臂,只能无声无息自己燃烧,有谁看见她的光和热?
林素连午饭都顾不上吃,陈沧海叫了好几次,她才草草扒了几口饭。
下午四点多,大家又碰一次头,互相提意见,最后忙到晚上差不多十点,这才收工,至于结果,最起码他们自己是很满意的。
陈沧海读完林素写的故事,沉默了很久。他一直以为她心如铁石,他以为她没有感情,他甚至有点怨恨她身上的理性和功利——这点让她不那么可爱,但却又特别真实。
现在,他才知道,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她也奉爱情为圭臬。
那么,在他们别后的那些年里,她恋爱过吗?她和王逸最终有在一起吗?
陈沧海说:“那时候,向你约稿无数次,都被你拒绝了。”
林素有点累又有点亢奋:“关键是那时候没稿费。”
陈沧海一怔,是这个原因吗?他不禁抬头看林素,不化妆的林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几岁,脸色略显苍白,圆圆的大眼睛倒是很亮。
他们之间,谁欠谁呢?陈沧海一直觉得林素欠了他,欠了叶心。不是林素,他和叶心不会到那步田地。可是,他能怪她吗?他凭什么要求她挺身而出承担这个责任呢?就凭他喜欢她?
说白了,他自己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
多年以后,他再回头,像顿悟似的,他一眼看穿了时光深处的自己,那个惨绿惨绿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