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的话要说,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陈沧海和林素都无数次想象过,有一天他们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谈过往。那几年深深刻在他们生命中的时光,怄气,拌嘴,玩耍,长谈,打闹,少男少女初开的情窦,猜疑,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小小的甜蜜……即使是在陈沧海最不满林素的时候,想起往事,他仍然会觉得有点暖意。
谈谈叶心,无论愿不愿意,叶心也同样深深铭刻在他们心底了,无论舍不舍得,她也已经抛下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就一声不吭的独自远去。
陈沧海把眼镜摘下来搁在一边,鼻梁两边有深深的压痕——这就是初老的标志,皮肤弹性没那么好了,戴久了眼镜,会留下两个小小的红色凹陷。他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片青影,整个人略显憔悴。
“叶心生病,你是知道的吧?”
林素点点头,从2004年四五月开始,叶心就常常发低烧,容易觉得疲劳,但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因为高考在即,人人都如同压到极限的弹簧,出点小纰漏都觉得正常,教室里经常可以看见挂着吊瓶做题的学生。叶心最高也只烧到37.6,一般都是37.3左右,有时候睡一晚上,早上起来体温就正常了,但下午多数都会略烧。
后来林素才知道,持续的低烧是最可怕的现象之一,很可能就是大病要来的征兆。但当时,他们什么都不懂,包括叶心的家长在内,大家都很缺乏常识。
“2004年的时候,叶心说要来广州找我玩儿,后来她说不舒服想好好休息,十一人又多,就没来成。”
陈沧海说:“她是04年底确诊的,她渐渐瘦了,特别瘦,她让我不要告诉你。”
林素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急忙用纸巾擦,但是越擦越多,“对不起,我一会儿就好,过一会儿就好。”
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湖水里,一片璀璨,但是在灯与灯之间也有幽深的黑暗。
陈沧海看着林素,她的眼泪顺着下颌滑落下来,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晶莹,一滴滴,仿佛落在他心里,他的不满,怨恨,委屈,像积雪一样随之融化。他变得特别心平气和。
良久,林素才转过头来,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你接着说。”
“叶心叫我不要告诉你,她那时候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理我。”
林素也很坦率:“是,我不想理你,我想等你俩定下来再说。叶心是真的喜欢你,她对你那么好,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不,没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觉得到。”
陈沧海非常感慨,是,叶心对他非常非常好,从小就是这样。
有一根棒棒糖,都要分他一半。
他小时候特别贪玩,忘记做作业,学习委员叶心胆战心惊的糊弄老师,说收齐了,可怜的小姑娘事后为这个还大哭了一场,他一再向她保证,说了谎话鼻子不会变长,即使变长了,他也会陪她一起变长,她这才不哭了。
中考前,他踢足球摔断了腿,在家里休养,叶心帮他送来笔记和复习资料,他不肯好好学习,一会儿说口渴,要叶心倒水,一会儿说饿了,要吃零食,好脾气的叶心帮他切好西瓜,拿来勺子,他鬼使神差的说:“你喂我。”
叶心红了脸:“你想得美!你又不是摔断了手!”
他死皮赖脸:“就喂一口,难道我摔断腿还不够惨?非得摔断手才行啊?”
叶心无奈的看着他,叹口气:“说好只喂一口哦。”
她用勺子挖下西瓜正中的那一块,喂给他。多年之后,他在网上看见这样的段子,如果有人肯把这块又甜又没有籽的西瓜让给你,那一定是真爱。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清楚的记得叶心这样回答:“你懂放高利贷吗?我这是放债,以后要十倍百倍的讨还。”
可惜,他连本钱都没还给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惜,他习惯了她的好之后,就开始麻木,变得浑然不觉,甚至有点腻烦。
可惜,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心,他竟然喜欢她最好的朋友。
2005月5月26日,是他20岁生日,也是他最后一次向她表白。
叶心笑了:“事不过三,你怎么还提第四次呢,傻瓜,我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叶心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他,她的目光那么眷恋,那么深沉,以至于到现在有时候在梦里,他还会看见她那样的眼神,他多希望能再看一次,哪怕只有一秒钟。可是,在彼时他却觉得难以承受,有点慌乱的避开了。
叶心又笑了:“你看,你都不敢看我。”
由于在治疗中使用激素,叶心那时候已经发胖了,原本秀美的脸有些肿胀,身形也显得宽厚。
她的眼神变得悲伤,又似乎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明净:“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健康的女孩子啊!”
他如遭雷击,没想到他自以为藏得好好的秘密,她竟然洞若观火!
“你们两个傻瓜,特别是你。”叶心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喜欢一个人,就像纸里包着火,是藏不住的,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跟周星星一样醒目呢。”
陈沧海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竟然老老实实向她诉起苦来:“可是她根本就不理我。”
“你傻呀,她不理你你就没办法了?男孩子脸皮要厚。等哪天我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你好好学学。”
“什么?!你有男朋友?!”陈沧海又惊又喜,整个人欢喜得要飞起,他根本没注意到到叶心那样悲戚的神情,像冬日冰雪一样的悲戚。
“是谁?到底是谁追到了我们新苗幼儿园的、英才小学、实验中学、三中、武大的校花?是谁这么有福气?不行,非要他请我吃十顿八顿饭不可……”
陈沧海说到这里,声音嘶哑了,眼睛也红了:“你说我那时候多蠢!每次想起,我都懊悔得要吐血,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两个耳光。可是,有什么用……”
他经常一次次在脑海中回放这个片段,像看电影一样,慢慢看清整个事情,说来也奇怪,好多细节,当时没有注意到,事后回想却能够非常细腻的再现。先是背景,那些繁茂的樱花树,昏黄的路灯光,暗蓝色的夜空,沉甸甸的琉璃瓦,陡峭的老斋舍,时不时有踩着滑板的男孩子呼啸而过,有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然后是叶心的声音,非常柔和而好听的声音,在那个夜晚,她数次叫他的名字“陈沧海”,他只觉得有点奇怪。然后是叶心的表情,她的眉眼间有一种很神奇的,怎么说,慈和?有点类似于观音雕像的悲悯,微微垂下的眼角,长而密的睫毛像鸟儿合拢的翅膀轻轻覆下,看着他的时候,有点定定的。
林素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几乎失去血色,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有一天,叶心会知道……叶心会知道!这是想一想都都让她颤抖的噩梦,善良的叶心,对她那么好的叶心。
所以她怨陈沧海,都是他,让她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他喜欢谁不好,偏偏来招惹她?她有什么好?她明明连叶心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在叶心面前,她总是有点自惭形秽。
她清楚的记得,高一开学没多久,有一天坐她们后面的两个男生吵了起来,一个把另一个人的书摔了,“你给我捡起来!”“不捡!”“你捡不捡?!”“你聋了吗,不——捡!”“你真的不捡?”……
两个人像绕口令一样循环往复的吵着,林素被他们吵得有点恼火,准备转过去吼两句,叶心却不声不响捡起了书,轻轻放在他们桌子上。
两个男孩子幼稚无聊的对话戛然而止,他们后来都成为叶心的铁杆粉丝。
叶心就是这样,云淡风轻,让人觉得无比舒服,像水一样,柔柔地,却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在她面前,林素总有一种“ohmygod!我tm原来是原始人的感觉。”
林素经常开玩笑,“咱俩可以整一个组合,叫美女与野兽。”
叶心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伍佰。喂喂喂,先说清楚谁是美女谁是野兽!”
你看,她也不古板,又活泼又有趣,这样好的女孩子,王八蛋陈沧海居然不喜欢!
可是,扪心自问,她有没有为此而暗暗得意呢?无数个夜晚,林素这样问自己,以前她对这念头非常排斥,一触即就立刻转开,可是此时此刻,经过时间的洗礼,再次面对陈沧海,她再细想,就不得不承认,在表面看来辽阔如海水的痛苦、懊恼、害怕、羞愤之下,是可怕而阴沉的巨大冰山,得意,窃喜,并且不愿轻易放手。
她以前只是装作不知道,装得那么好,连自己骗过了。原来,自己不折不扣就是一个绿茶婊!叶心你那么优秀,我处处不如你,长得没有你好看,家庭出身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那又怎么样?陈沧海喜欢的是我!
陈沧海的喜欢就像天寒地冻里小女孩划亮的那一根火柴,虽然微小,虽然代表不了任何东西,甚至有点可笑,但是,对年少、自卑又自傲的她,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照亮了她内心最黑暗最虚荣的小小角落,她不舍得丢掉,一直紧紧握住,直到烧到指尖。
也终于烧到了叶心的心尖。
这一瞬间,林素也看清了自己,那个十几岁年少无知好强好胜又自私的自己。
填志愿的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告别过往,她要去南方那个炎热的城市,去开始新的生活。叶心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不管她最后是否和陈沧海在一起,都怪不着她。
可是,原来,叶心早就知道了。
最好的朋友,最爱的男孩子,一起背叛了她,然后她还得了那种可怕的疾病……这些加在一起,彻底摧毁了她的信仰吧?还有她对人性的美好期望,所以她才义无反顾从16楼纵身跳下?
以前,林素一直拒绝这样想,她担不起责任,她怕,但是所有的真相都摊开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她狠狠在她心上插了一刀,以最好朋友的名义。
叶心没有给他们留一个字,在遗书里,她只表达了对父母和哥哥的歉疚,她说,一切只是因为病痛太难以承受,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是个健康的女孩子……
林素第一次把事情看得这样明白,她说:“我知道我错了。我太自私,我太爱自己,如果我喜欢叶心多一点,哪怕一点点,我就不会这样令她伤心,如果我喜欢你多一点,我就不会这样任性,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把所有的为难和责任都留给你。陈沧海,我真的好后悔,我真希望可以重新来过……”
她说不下去了,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源源不绝的流下来,她用双手捂住脸。
陈沧海没有打断她,这样剖析自己,这样诚恳的道歉,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如果重新来过?一切会不同吗?如果知道叶心的生命只剩下那么几年,自己一定会拼了命的对她好,只要他能,只要他有,即使他不能或没有,也会竭力去做,但是,这对叶心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心,好让自己以后不后悔不遗憾。
这本身不是一种施舍与同情吗?甚至是一种侮辱?就像后来,当叶心生病了,日渐消瘦之后,他才开始认真对她好,关心她,帮她打饭,约她上自习,请她看电影,拉她散步。当她开始发胖,逐渐失去往日的美丽之后,他才开始说那些言不由衷不伦不类的情话,请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当她已经确诊,而且治疗没多大效果之后,他才对外宣称是她的男朋友,以一种义不容辞的方式照顾她……
聪明如叶心,哪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呢?骄傲如叶心,又怎么可能接受?
他这种拙劣的表演,对于她,反而是一种更深刻的伤害。
其实,如果真要重新来过,也许最应该做的,就是避开林素。
林素哭了很久很久,停止哭泣之后,身体仍然会隔一会儿就无意识的轻轻颤动。这一场哭泣耗尽了她的精力,林素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泪水洗涤过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但她目光中的坚定彻底消失了,显得无助而惶恐。
陈沧海几次握紧拳头,准备开口告诉她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叶心走的那一天。八年了,他都等一个机会把这个沉重的秘密说出来,那一天的情形,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没有忘记。多少个夜晚,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自己在樱花大道上拼了命的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在梦里,他知道,他要跑快一点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叶心就在前面!快跑啊,陈沧海!但是双腿却越来越重,地面像一个巨大的怪兽牢牢咬住了他的腿,他跑不动了,他想放弃,可是不行!叶心就在前面!就在那栋白色大楼!快跑啊,陈沧海!快跑!跑!他闻到自己嗓子里的血腥味,我要坚持住!他咬紧牙关,用最大的力气摆动双腿,每一步都像要踏碎地面,又像是要跃入空中,终于跑到了!可是,地上仍然是大滩水迹,水迹里有淡淡的红色……
他从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嘴里确确实实都是血——在梦中,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许许多多个晚上,他恨恨的想,林素,你现在睡得香吗?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我看你能一个人逍遥!
但他最终没能说出来。
她还没准备好,他也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