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跑得很快，若薇还没跑到楼梯口，她已经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手很凉，若薇的胳膊更凉。林素极少和人有肢体接触，对于触到别人的皮肤，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反感。若薇是极少数能拉住她的手、却不被她讨厌的人。但今天，她不觉得反感，若薇却觉得恶心。

“若薇，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我们是在密谋拆散你和任思凯？这句话有毒！若薇怕不是要当初抽她一个耳光。我们是为了你好？成年人最恨别人自以为为她好。我们没什么？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啊，可是说起来很可笑……她一瞬间想了许多，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

若薇听到“我们”两个字，感觉心脏又被捅了一刀，他们是我们，可不，她是个外人。她用力一甩，林素抓得很紧，没能甩开。

二楼大厅里不少人朝这边看来，八卦在哪里都是自带爆炸属性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边上那桌，本来就离他们不远，那八卦的秃头大叔，干脆转过身来，大大方方看她们，一边还对他的油腻朋友说：“你说，她们会不会打架？”

“不会，我看她们不像是情敌，倒像是同性恋……”

若薇听到这无聊的议论，更是气得发抖。

“请你放开，林素，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若薇冷冰冰的说。

林素闻言，下意识的松开手，看到若薇又要走，她抢先一步拦住她。

“怎么，你拦着我，难道还想要一个感谢？”若薇讽刺的一笑，她竖起满身的尖刺，只因她感到痛苦和危险，“对不起，我没这么大度。”

她侧身走过去，林素也不能硬拦着她，只好在后面跟着。

若薇猛地站住了，乐山正站在楼梯间，隔着十级台阶仰头看着她。

他真的有点老了，黑眼圈明显，还有了一点点眼袋，倒像是眼睛下面多了一滴淡淡的墨水。多余的脂肪使得两颊的肌肉有点松弛，他的脸圆了一点，稍稍模糊了轮廓，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大理石雕像，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他的眼里仍然有光，像月光照在幽深湖水上的那点反光，底下是黑沉沉的，也许藏着古迹——那是旧时光的积淀，也许藏着水怪——那是不为人知的黑暗。只看一眼，若薇都知道他仍然有情意，那点光是真的，足以照亮她所有的不眠之夜。若薇自嘲的想，我总是自作多情，总是，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他是真心的。

他脸上有着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安宁和平和，对未来笃定、对现在满意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因为他再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求，也没有无力改变的不满，他对一切都坦然接受。

他说：“若薇，我是为你来的。”

这一句话，就让她无声的流下眼泪，她不由自主一步步向他走去。他是真的来了，是因为听到了她心中无声的祈祷吗？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她都会祈祷一番，像那首歌唱的“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她不信教，却常常祈祷。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可耻，事过境迁，仍然放不下。有时，她原谅自己，我只是在心中想一想都不行吗？我只是想一想而已，想一想啊，这样也算有罪？

乐山心中隐隐作痛，她的高跟鞋仿佛踩在他心尖上，一步，踩碎他的自私，如果没有他，她应该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她值得这世界上最深的宠爱和最好的爱人。一步，踩碎他的贪婪，从一开始明知不可以，却拖延那么久，第一次分手，就该真正放开她。一步，踩碎他可鄙的欲望，美丽不是她的原罪，却是他的……

林素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是乐山会说话，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但是，接下来怎么办？

若薇拾级而下，她无端端想起若薇曾经说过的话。她和若薇认识的时候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被社会驯化了好几年，不可能像十几岁那样轻易交心。但三年多相处下来，也真正无话不谈。

两个大龄女青年，闲着无事，也一起逛过江南大道的婚纱一条街。那是女孩子们最爱逛的地方之一。各种样式、各种材质的婚纱都有，女孩子们嘻嘻哈哈，有婚期将近的，有未雨绸缪的，也有像她们这样纯是看热闹的，一家家店看过去，一件件纱品过去。有的店不许试穿，只能对着镜子比划比划，高端一点的，还有专门的店员帮忙试，连头饰项链等等，一并搭好。

林素还记得，她曾经见过一件宫廷式纯手工刺绣婚纱，十分华美。若薇很喜欢，她便怂恿她试试，若薇摇头：“好的东西看一眼也就罢了，何必非要试？”

不知道它最终穿在谁的身上，见证了谁的幸福。

若薇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高跟鞋，婚纱嘛，一定要是白色的，打扮成最美的样子，一步步走向爱人。”

此刻，她只化了一点淡妆，有些花了。唇色也是淡淡的，长发松松的挽在脑后，穿着白色长裙，那台阶尽头，也不是她的爱人。林素却偏偏想起了这段话。

这世上，究竟有谁能事事顺心呢？也许有吧，反正不是她认识的人。

林素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接下来没她什么事了，以后再找若薇解释吧。这两个人，明明难忘旧情，但也不可能旧情复燃，见一次面，无非多添一些烦恼，多流几行眼泪。

只有很年轻的人才会问，“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这样幼稚的问题。她突然想起在凤凰遇到的陌生人陶然，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惟愿他永远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时候，在一旁站立了许久的服务员才走过来，他既怕客人跑了，要自己掏钱赔上，又怕客人发脾气，他们三个一看就关系复杂，自己贸贸然上前说不定就激怒了他们。

终于找到这个空隙，他怯怯地对林素说：“女士，你们还没有付钱……”

林素说：“对不起，打坏了你们的餐具，你算一算，我来结账。”她和服务员一起去结账。

若薇走到乐山对面站住。

“我们谈谈，好吗？”

他以前从不问她“好吗”，他以前都是直接做决定，因为他的强势，他们的关系才得以延续。

现在，他问她“好吗”，固然是把决定权给她，也同时说明，他不再有那样强烈的愿望。

她点点头。